這是連一個不過相識數日的陌生人都能看明白的事。
她忽然憶起這五年,不是沒有歡欣,哪吒練成新招式時驕傲的眼神,生病時依賴地攥着她衣袖的手指,偶爾被她逗得炸毛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可是,他們之間,好像總也隔着一張無形的大網。
扶傾向來灑脫,從不在意别人怎麼看她,她也不介意這世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此處留不得,便換一個留人處,旁人厭她,她便離開,世間不容她,她也可以獨行。
她不愛給人添麻煩。
可唯有哪吒……
隻是因為是他,這個她親手撿來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她才會放下自由,去威逼,去利誘,甚至不惜用血契強迫他,把他束縛在自己身邊。可到頭來,也隻有她一個人這麼難過。
“江姑娘……”扶傾攥緊衣袖,聲音發澀,“我還想求你一件事,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答應我。”
江岫雲挑眉,“說。”
“帶哪吒走吧。”
窗外突然傳來輕響,似有枯枝斷裂之聲,擡眸卻隻看見夜風驟起,竹影搖晃,月色森然。
江岫雲眯起眼睛,“什麼意思?”
“五年了。”扶傾别過臉,聲音輕得像是随時會消失,“他在我這困了五年,他本該去認識正常的人……”
江岫雲盯着她看了許久,“你認真的?”
“嗯,你們才是同類。”扶傾深深呼出一口氣,才終于把剩下的話說出來,“他更适合跟你待在一起。”
她擡頭,那裡沒有星空,隻有黑洞洞的房頂,昏暗的燭光暈散成淡淡的光圈,看上去和魔界也沒什麼不同。
“你可以教他降妖除魔,帶他修習正統法術,陪他一起闖蕩江湖。”扶傾閉上眼睛,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天賦異禀,會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困在竹林裡,跟我這樣一個妖物糾纏。”
更何況,他還那麼喜歡你……
最後幾個字被扶傾憋了回去,她說不出口,這像在逼迫她承認,這五年,都是她的一廂情願。
“你問過他的意願嗎?”
江岫雲突然打斷扶傾的喃喃自語,“我倒不覺得他會答應。”
扶傾的身影在燭光的映照下明滅搖曳,“……過幾日你傷好,試探着向他提一句。”她的聲音飄來,“若他不願,就當我沒說過。”
江岫雲歎氣,“何必自欺欺人?你明明希望他拒絕。”
沒有回答。
隻有一聲極輕的,帶着顫聲的“嗯”,又馬上消散在空氣中。
-
晨霧未散,江岫雲按約定提起遠行之事。
“哪吒,如今我傷已痊愈,該啟程了。”她狀似随意,“你……可願同往?”
扶傾捏着衣角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好。”
哪吒的回答幹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扶傾心下一空,猛地擡頭,卻見少年已經轉身去收拾行囊,背影決絕。
“吒兒……”她追到他房間門口,聲音發顫,卻還是露出一絲讨好的笑容,“此去山高路遠,定是兇險萬分,你……要不要再想想?”
“不必。”
包袱皮一下拉緊,哪吒頭也不回,“早該走了。”
“可是……”
“讓開。”
哪吒乜她一眼,“裝模作樣地關心我,你不累嗎?”他冷笑一聲,“還是說,你怕我走了,沒人給你當打手?”
扶傾臉色蒼白,“我從未……”
他側身繞過她時,衣袖帶起的風撲在她臉上,涼得刺骨。扶傾下意識去拽他的腕帶,卻被他躲開,她聲音發抖,“你就這麼讨厭這裡,非要離開?”
“不是正合你意嗎?”哪吒譏諷道,“不耽誤你和葉公子的好事。”
“什麼葉……”扶傾突然意識到什麼,臉色煞白,“那天晚上你看到了?那你也該知道我沒有……”
“知道。”他打斷她,繼續往門外走,“你嫌我礙事。”
竹籬外,江岫雲牽來兩匹馬。
扶傾站在門檻邊,看着哪吒利落地翻身上馬,晨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漆黑的眼底。
她想伸手抓住他的,可是剛擡起手,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我會照管好他,不必擔憂。”江岫雲沖她拱手,眼中帶着歉意,“保重。”
這個總是笑吟吟的女孩,此刻像是被抽走魂魄,徒勞地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
馬蹄聲漸起,塵土飛揚。扶傾死死盯着那道越來越小,一直挺拔如松的身影,直到眼睛酸澀模糊。
他卻始終沒有回頭。
竹舍門關上的瞬間,扶傾背靠着門闆滑坐在地。
她又想起很多年前,八歲的哪吒也是這樣頭也不回地想逃離這裡。
隻不過那次,她直接把他抓了回來,逼他留在自己身邊。
而這次,她覺得自己該放手了。
窗外,最後一縷晨霧散盡,風一吹,孤寂的竹林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誰壓抑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