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居牧把兒子帶入内室,擺滿菜品的圓桌旁邊坐着他父親的新婚妻子。後母剛剛哭過,潮濕的眼眶,打皺的衣襟,凋落的花飾,無不傾訴着麗人的哀愁與悲凄。刺史攬住夫人仍在顫栗的薄肩,嗓音凝重地說:“叫娘親。”
三個字的一句話,字字如刀,刺得繩以法肉疼骨痛,他身子發挺,一股惡寒從後背油然升起。不用更多言語,就眼前的陣勢,蘭心聰慧的少年郎已經聞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味。他不可理解地望着父親,突然冒出來的媽媽,很生的,連适應期都不給,我叫不出口。
“……别難為法兒……”女子淚眼婆娑,悄然把面孔埋在丈夫的袖口。“不急……”
繩以法的心裡發生着強烈抗争,要不要後娘,我的人生無異。你們兩口子百年到老,兒子做吃灰塵的棒槌足以。
“我們是骨肉相連的一家人。”繩居牧的另一隻手落在兒子的背上,“萬俟單于是你外公,你媽媽呼延榆關是匈奴王和皇後呼延糅的長女。”
爹,心理暗示都懶得給,炸雷平地一聲響,你考慮過兒子的接受能力麼?人人欲啖之的頭号枭獍豺狼居然是我姥爺……你們坑死孩兒,有這麼大的黑背景,我們墜入了地獄永世不得翻身。怪不得太子匆匆而來把卿烻拽離,你們隐藏多年的秘密終于走漏了消息,皇上就要派禦林軍羽林軍來滅族了……繩以法跌坐在繡墩上,癡癡然地看了爹爹看阿娘,為什麼不早讓我知情,有多少金戈鐵馬阻擋着我們一家人重逢?
繩居牧對妻子柔聲說:“我們先吃團圓飯,再給兒子講講塞上風雲吧,看把他吓的。”
呼延榆關掩袖拭淚,強打歡笑道:“法兒愛吃糯米栗子雞,我才從竈上做了來。”
“我要先聽講你們的傳奇話本。”陸擇洲奪走了心上人,老天爺又毫發無損地送還親娘,是福是禍無折中,珍馐美味能裹腹卻無法平複傷口。繩以法斬釘截鐵地說:“你們不許可把故事中的節點藏藏掖掖,又或者偷梁換柱。”
兒大不由娘,“騙”起來難度大,弄蹭了的話,水盡鵝飛。在此關鍵轉彎處,順着以法的小性兒實為明智之舉。榆關公主把住兒子的手臂,緩緩道來:“你剛滿五歲那年,媽媽離開了京城。”
在成為手握權杖的單于之前,未成氣候的呼延垿俎與輔政大臣左骨都侯同族之女呼延糅共生了三子,長女榆關,兒子連題,幼女纖雨。政·治聯姻的夫妻之間并無幾分真情在,無非利益當頭。老丈人權傾朝野,不知收攬。垿俎暗中扶植忠良須蔔氏,重用右大将中規螞蟻啃骨頭地吞噬呼延家的勢力範圍。箭在弦上,惡報的時辰一到即刻取你性命。
恰當的天機,老呼延得暴病一命嗚呼,靠山倒塌,皇後的段位立竿見影地日薄西山。對外,呼延垿俎發動所向披靡的戰争;對内,拔除了權臣“釘子戶”,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治病得治根兒,吃庸醫的混賬藥,準沉疴難起。
百裡挑一,呼延連提從皇室的衆多子嗣中脫穎而出,由須蔔中規帶着周遊列國當人·質。呼延糅識趣得很,以身體不适為由,帶着兩個女兒生活在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滿目荊榛之地。
忽然有一天,萬俟單于派人把她們母女接回了龍庭主城,态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但恢複了她的皇後地位,而且對呼延家的人大加封賞與提拔。當局者暗中揣摩單于出于什麼目的地大出血。直到萬俟把十九歲的呼延榆關和十六歲的呼延纖雨送到中原和親,所有人才恍然醒悟。我就說嘛,一個爛透的人,咋能一朝洗滌奸詐與暴虐呢。但垿俎此舉不可指責,為穩固邊疆和·平,匈奴與漢中皇室貴族的通婚習俗已持續一二百年有餘。
繩居牧家世顯赫,往上捯七代,最差勁的曾祖也做到了都督尉。當年的科考狀元與榜眼寄予均是和親的候選人,姐妹倆對學識淵博,英俊潇灑的兩位翩翩佳公子一見鐘情。單于默許小女兒配寄予,卻死法不同意長女的婚事,老東西給品貌更勝一籌的大丫頭相中的是親王陸飾汾。做王爺的小妾,榆關公主自然不肯,絕食,上吊,溺水,以死相逼,後來陸國皇帝出面施壓,萬俟隻得頭頂長草地縫上了自己的破嘴。
小以法記事以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京城,逢繩居牧外放的當口,匈奴部的星象師給他們算了一卦,斷言呼延夫人頭上煞氣環繞,最好返回故裡躲避一時,如若不然,兇多吉少。聖上知悉此事便下了口谕:繩居牧帶兒子先到塞北,等呼延夫人挨過劫數一家人再團聚。歲月流金,榆關的卦相終于烏雲散盡,大吉大利,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歡喜盛宴,破鏡重圓。
表層的轶事非虛非構,但殘酷的真相暫時還不必跟小孩子講透徹。匈奴人給出的惡卦純屬一片胡言亂語,召回榆關,完全為了打擊繩居牧的鬥志。淺水裡的一條龍,老老實實蟄伏在翰林院再合适不過,這要去了邊疆,對單于的勢力範圍就産生了極大威脅。中原皇帝任命自己的臣子,域外的長胳膊大腿指定不能伸進來,主·權容不得指手畫腳。
苦命鴛鴦,分散天涯,深明大義的繩居牧斷不會為兒女情破局。
呼延榆關回到草原,說好聽點是避難,其實叫黑心爹軟禁牢籠。十年飛逝,直到呼延糅溘然長逝,繩居牧又在戍邊策略上沒有什麼作為,萬俟單于才放女兒歸漢。
繩以法能夠釋懷呢,他朝娘親伸出雙手,呼延榆關把兒子摟進懷裡,血緣的切齒之痛割舍不得。“兒啊……”
“您莫哭。”他為媽媽拭淚,無端地把事情往歪了猜想,跪請你們原諒兒子的無知。新的問題來了,我的身體裡暢流一半匈奴人的血,那還怎麼給卿烻爹娘報仇雪恨。繩以法似乎一夜成長,他對着爹娘立下誓言:“身份由不得個人抉擇,我生為中原人,死為中原鬼。打今兒起,兒與萬俟單于無有任何瓜葛,娘,如果彼此有兵戎相見那天,請不要怪罪于我。”
少年人的心聲出自肺腑,無須豪情壯語。不用教授,天生傲骨一副。榆關公主搖頭,“我早沒把他當父親看待了。”
齊活,有您的話,萬事無憂。繩以法退後給母親磕了仨響頭。“兒不孝,指望來世報答寸草春晖。”
繩居牧扶起兒子,“讓你母親休息,我們還有事商量。”
榆關微笑揮手,“去吧去吧,為娘會小心卸載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