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然闖進他領地的少年郎,擊碎了呼延連題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城牆堡壘。漂亮的相貌隻是最微不足道的方面,再美的花朵看久了也會感到無味。但動了真感情這個東西,不是說扔就能撇得一幹二淨。
上回提到妻室問題的時候,古砺對他有了質疑。本想找個單獨的機會解釋這件事,但如今看來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二人的中間突兀着深不見底的溝壑,即使用銀河般多的語言恐怕也是填不滿的。
如果現在問呼延孤塗的媽媽長什麼樣兒,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很多年以前,單于時不時地就逼婚于人。也别怪呼延垿俎暴怒,老子那兒還辛勤耕種,大太子沒有子嗣,淨叫天下人恥笑。他找各種理由推脫,謊言說了三千遍,沒人會相信。
尬到節點,萬俟派人給他送來一個安靜好看又純正匈奴血統的女孩子,并撂下狠話:她給你生不出兒子,當斬。
那就生吧,多塊肉,紮了根,麻煩減光光。
一年後,小孤塗才過完滿月,那個女的在深夜服毒而亡,香魂消散了。當然不是自殺,哪有狠心到丢掉襁褓寶寶死着玩的媽媽。再說,呼延對她很好,平時決不帶厭惡的行徑,而且有長期把人帶在身邊的打算。不然将來兒子跟他要娘親,當爹的長一百張嘴能說得清楚麼。
他冷汗浃背,左賢王的周圍都給滲透成篩子了。哪個是萬俟單于安插的釘子,查出來又如何,弄得兩敗俱傷,父子之間的罅隙恩仇隻能劍拔弩張。因小失大,滿盤皆輸。
過往如煙似塵,抹除記憶是卸載負擔的唯一途徑。
過了今日,身邊的近人都要放逐。孤家寡人的呼延連題胸口仿佛堵了一塊大石頭。喝了酒,在古砺兄弟的帳篷外邊流連忘返許久,多次想推門而入,但又不禁痛苦難挨地退了回去。
習慣漂泊的人終究不能屬于穩定的流浪。
呼延連題從馬樁子上解下坐騎,來個夜奔荒原,釋放愁腸百轉吧。
他是狂野的狼,不受管束。想留住一個人的同時,吊挂恐懼心。千軍萬馬都能抵擋,偏偏無愛灼燒人心,叫他生死絕望。
山坡上有道背影映入眼簾,哦,是曲直在觀風景。除了風沙,就是雜草,瞧得出花朵來麼。
初見時的老頭子,佝偻着身子,像隻蝦米。此時的他,兩手反剪,腰闆挺直,衣衫破舊也掩蓋不住從容不迫的氣度。
“曲直!”呼延連題叫道,“你怎麼沒去跟他們一起收拾行裝?”
呼延連題給妹妹妹夫準備了幾大車的厚禮,金銀細軟,塞北土特産等等。
老曲頭兒過了好一會兒,悶聲說道:“呼延,你過來。”
太陽穴“嘣”地斷裂了,天上晚晚升起的寒星蹭亮了他的眼睛,沒有多餘的指令,他就那麼地落馬挨過去。側着頭,得瞧瞧到底發生了什麼宇宙鴻荒。
沒等他站穩腳跟,曲直已經暮然回首。鋪滿污垢的老臉全然不見,有的隻是清癯臉龐,美髯飄逸,半隐半露的雪白衣領非常醒目。
“你是——”
“誰”字沒有出口,他已經看清“曲直”是誰了。
少年時跟随須蔔中規在陸帝國做人質那會兒,呼延連題見過卿蒼,雖然沒有言語交流,但鎮遠大将的風采令他沒齒難忘。
做夢都沒想到,平白無故撿回來的路客,竟然是敵對國一場無縫銜接的謀劃安排。
呼延連題稽首,“卿将軍,晚輩多有得罪之處,請見諒。”
能讓威望四海傳播的鎮遠将軍纡尊降貴深入敵腹,任憑匈奴人呼來喝去,包含的内容夠你揣摩一百年的。
“小李悛将軍這些年來辛苦你照顧了。”
呼延連題忙回話道:“我從未慢待于他。”
卿蒼老将軍擡手制止他再往下說,好歹漢人養了你幾年,感念之情總有的。
“萬俟單于必成刀下鬼,龍城麼你也别惦念。”
龍城,又叫龍庭,距此一千裡外的沙漠深處,是匈奴人的龍興之地,也是祭祖的地方。對龍的崇拜,已刻入他們骨髓的精神圖騰,無可取代。
呼延連題出生在那裡,卻在剛剛記事的年紀就被驅逐,而且長大成人之後,再沒有回去過。
飽受颠沛流離,壓抑排擠,對這位匈奴王的大太子來說,性格早已扭曲到變态的地步。
龍城是他夢寐以求的聖地,狼性是有領地意識的,但從人倫的角度,還有各方面的考量,都沒辦法促使他實現理想。
本來他對此還抱有一絲絲妄圖,十幾年來,陸帝國卻按兵不動,消滅萬俟單于不是手到病除的簡單。
他預謀起内讧,弑父在先,然後跟漢人達成和·平協議。說白了,我遊牧民族與農業民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是最漂亮的境界。
但規劃想法與實際行動之間本就有天壤之别。他并不是腦子一熱,智商就滑坡的短命鬼。
為了獲取更充沛的生計空間,漢匈的沖突矛盾已經存在了幾百年。之前都是一方不斷侵擾,另一方竭盡全力地反抗。表面看來,沒有赢家,但輸家照樣瓦解冰消。
蕤瑛帝當·政以來,軍事明顯上了好幾個台階。漢人把邊境線圍堵得跟鐵桶似的,匈奴的鐵蹄就沒有順利踐踏過一寸不屬于自己的土地。
早年飄泊留下的陰影讓心牢再次疲累不堪,他在想,即使占領了龍城,又能怎樣,虎視眈眈的漢人就允許他在那裡自取滅亡麼?
他牽引着經營多年的族群,遠離中心地帶,往西域渺無人煙的地方避難。雖然天氣惡劣,物資匮乏,但至少沒有刀光劍影的血流成河。
黑紅的臉龐變得慘白,冷汗打濕了衣衫。
卿蒼做到這一步,等于發出無聲警告:下面的路要怎麼走,不用我多說了吧。
“您請放寬心,我會遠遁他鄉,再不染指中原。”
卿蒼若有所思地說:“勿用刻意躲避,就按照你該有的速度前進,船到橋頭自然直。”
呼延連題低頭考慮了很久,突地昂首,鷹樣的眼睛裡布滿渴望的紅絲,“還能讓我見到古砺嗎?”
甭管走到天邊,或是地角,隻要有機會見到心愛的男孩,我心遂願。
“你自己認為呢?”卿蒼一字一句地披荊斬棘道,“文成和親之事不會在我朝重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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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萬裡,浮雲散盡,隻有少許輕風拂在臉上。旌旗招展,刀槍劍戟,黑壓壓的長隊排山倒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