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永島臨曾經聽人提起過,在日本,死刑犯無從知道行刑的日期,每天都在恐懼中度日。
等煎熬到赴死那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甚至會在心底感受到如釋重負。
此刻的永島臨,忽然有幾分能夠理解這種感覺。
沒有人同他挑破的時候,他時常提心吊膽,怕人看穿,後來碰到炎上事件,更是如同被萬箭穿心。
現在面具終于被撕破,他在最初巨大的恐慌之後,竟然也覺出一絲莫可名狀的解脫感。
因為,獨自承擔那個秘密,實在是太累了。
就像坐在僅用一根馬鬃懸挂着的利劍之下,他早已身心俱疲。
永島臨淡淡的表情中染上了些許哀戚:“我很後悔。”
“不是因為被揪出來了才後悔,我已經後悔了很久很久。”
永島曾經很多次問自己,為什麼明知道是錯的,那時候還是去做了?
為什麼?那為什麼有的人明知道會肚子痛還要喝冰飲,為什麼明知道第二天有考試還要熬夜看漫畫看小說?
沒有為什麼。
近在眼前的放縱快意,是能夠将人卷落的漩渦。
永島像抓住了水中浮木,對林風緩緩傾訴着:“雪舟遇到我,運氣真是不好。”
“林風,你知道嗎,我有時候很羨慕他,羨慕他可以一無所知地去愛人。他的一無所知,就是我頭頂的達摩克裡斯之劍。”
林風靜靜地聽着,永島得到了許多人的心頭白月光,這本該是一種銷魂蝕骨的快樂,然而第一步走錯了,能夠全心享受的心從一開始便已飛遠。
是幸福更多,還是代價更多,誰又能算得清楚呢。
“很多次我告訴自己,翻過去這一頁吧,我隻要今後一直對他好就可以了。但放過自己哪有那麼容易?”永島輕輕吐氣,“隻有雪舟有資格放過我,我自己是沒有的。”
林風擡起頭,注視着眼前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友人,終于再度開口:“大學時,我同學去律所實習,認識了一個委托人。她是一個畫家,在她十幾歲懵懵懂懂的時候,有一張練習作沒有避嫌,觸犯了那個圈子裡的一些默認的規則,這件事便成了她的黑曆史。”
“後來,她再也沒有犯過同樣的錯誤,她畫出了很多不錯的漫畫,受到很多人的喜愛。隻是這段黑曆史,偶爾還是會被人提起。”
“再後來,她結婚了。她的丈夫是頂級偶像,有很多粉絲,她丈夫退出團體後,粉絲怒火滔天,而偶像的結婚對象又恰有這麼一個現成的錯處可以指摘,那件事便直接被升級定性為了抄襲,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最嚴重的污名。”
“我說的這個漫畫家,婚後改姓了桐原,你見過她嗎?她也曾經像你一樣感歎,‘過去的我怎麼那樣不懂事’,但對外界來說,有些東西是過不去的。”林風摩挲着涼涼的玻璃桌面,“人是變化的,思想是流動的,但你看,一個人或許要為自己的過去成倍地結賬。到最後,要麼像你一樣自己放不下,要麼像她一樣被外界逼着不能忘。”
“倘若事情像今天那個人說的一樣發展下去……”林風苦笑了一下,“況且你的過去,性質要比她的嚴重許多。你自己知道是都過去了,後來拿出了真心,可是誰能認同呢?”
還有一句話,林風忍了忍沒有說出口:從前段時間的事情來看,你的心理素質,大約也不如桐原夫人的好吧。
如果事情真的壞到那一步,會同時失去名譽和愛情的這兩個人,要如何收場呢?
林風講完桐原夫人的故事,終于問:“所以,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平心而論,林風是不希望永島和那個威脅者硬碰硬的,他想看到阮雪舟越來越好,他的品質和屬于這個業界的才能不應該被這些東西抹殺。
而永島到底也是他的多年好友,林風也不願他再一次走到痛苦崩潰的境地。
但另外兩條路,永島真的情願嗎?
他擡頭望向永島,期待他在這三條路之外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永島臨卻隻是說:“我不能連累雪舟。”
林風微微松了口氣,說:“那就回去同他好好坦白吧,态度要誠懇,雖然他肯定會生氣,但隻有這一種選擇裡,興許還有絕處逢生的希望。就算實在沒辦法繼續一同走下去,你也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不。”永島卻輕輕搖頭,“他已經相信了我這麼多次,現在才告訴他他身處在一個騙局當中,他會恨死我。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這樣我們在一起開心過的日子,說不定以後回想起來還是甜的。”
林風微愕:“你舍得?”
永島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我甯願和他分開,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一個糟糕的人。”
林風無言以對,不知道該作何評價。也許對永島來說,被心上人鄙夷會比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更讓他崩潰。
而一切回歸原位的話,至少他們還能内心安甯地繼續看到阮雪舟在舞台上發光。
沉默相對了許久,天幕中晚霞舒展的時候,他們才各自離開。
永島臨回到家裡,剛推門而入便聽見桐原蒼太的說話聲:“我當時說要去夏威夷度蜜月,她非不肯,說什麼來着,‘夏威夷到處都是日本人,跟本地遊有什麼區别!’,現在倒好,看到别人去那邊她又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