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戴着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容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章啟文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時隔十六年,他再次見到了謝群。
昔日的意氣風發消融在日月朝夕間,六十不到,已然白發蒼蒼,雞皮褶皺的臉孔長滿了老年斑,消瘦且佝偻,但手腕很有力氣,緊握着手機的拳頭青筋暴起,樹藤般青色的經絡蔓延向上,消失在衣袖裡。
“你别害怕,我不是來找麻煩的。”謝群溫溫地說,向前走進了一步,“我想見阿月,小區進不去,昨天在便利店見到你,剛才看你坐在車裡出來,就跟着來了這裡。”
他怕章啟文拒絕,繼續補充:“我隻是想見阿月。”
章啟文不夠深思熟慮,慌忙中,局促地說:“我還沒吃飯,要不咱們樓下餐廳坐坐。”
謝群始終表現得溫順,主動退出房間,帽檐往下壓了壓,腳步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盡可能地隐藏自己的氣息。
抵達酒店餐廳後,章啟文放松下來,他點了幾個菜,問謝群喝不喝酒,謝群從鼻子裡發出一聲笑。
意識到自己的冒昧,章啟文連忙改口要了一壺茶,又問:“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上個月。”謝群兩隻手伸出去,誠惶誠恐地接過茶,輕聲道,“我現在住在志遠那裡,你怎麼樣,我聽說你跟殊怡離婚了。”
章啟文身體一僵,不知從何說起,支吾地說:“志遠也回來了,是他告訴你的?”
“這些都不重要了。”謝群眼角流露出幾分笑意,神态柔和下來之後,猶然可窺年輕時的俊雅。
“剛才送你來的男人是?”謝群問。
“是我兒子,章洄。”
“一晃眼都這麼大了。”謝群說,“我也聽志遠提起他,脾氣變得很火爆,還當了黑客,誰也不敢惹他。”
“什麼?!”章啟文一驚,失聲叫了出來,旋即又按下聲音,“什麼黑客?我怎麼不知道?”
“我也是一知半解。”謝群把章洄篡改電梯程序,入侵謝志遠手機,把他關在家裡的事情草草說了一遍,說完又說,“志遠現在都躲着他,話說回來,現在這些高科技我都弄不明白,出門很不方便,手機也不太會用。”
謝群說話的語速很慢,像是對這個世界不熟悉,一言一行都忖度着,怕出現一絲纰漏。
章啟文百感交雜,隻覺得後怕,但凡謝志遠能掌握證據,就能報警把章洄抓起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熱菜很快端上來,章啟文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謝群動筷。
章啟文很快注意到,謝群吃飯的速度也很慢,他像是牙不太好,咬不了太硬的,隻在一邊咀嚼。
謝群看出他的疑惑,主動告訴他,在監獄裡被人打掉了兩顆後槽牙,入獄之前沉迷酒色,髒器本來就不太好,這些年胃口越來越差,落了些病根。
章啟文一陣唏噓。
謝群放下筷子說:“我想見一見阿月,想你幫幫我。”
章啟文埋着頭,沒能作出反應。
再怎麼說,他也當了林濯月十五年的爸爸,就算親疏有别,也不至于和謝群為伍。
他擡起頭,故作苦笑:“我這不是也被趕出來了,他現在是大忙人了,想見他不容易,你知道了,我和他媽離婚了,也是有矛盾的。”
他頓了頓又說:“要不我發兩張照片你看看。”
謝群長長歎了口氣,帶着點苦澀說:“我就是想親口問一問他,為什麼當年要冤枉我,我是他爸爸啊。”
“你現在都出獄了,何苦再想以前那點事情。”章啟文耐心勸他,“想開點,志遠現在還好吧?”
“我想了十六年都沒想明白,究竟是哪裡出現了問題。”謝群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惆怅地說,“我年輕時候确實沒分寸,浪蕩過了頭,可我罪不至死啊,老兄弟,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
章啟文歎息,在他看來,謝群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飛上枝頭便沾沾自喜,要說有什麼十惡不赦的地方,就是綁架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但這件事情直到終審,謝群都沒松口,知情者都明白,他當時沒有退路,為了保謝志遠才認下了所有。
關于事态全貌,章啟文并不通透,林殊怡也不喜談論這件事,林濯月被人綁架險些餓死是事實,不是謝群就是謝志遠。
話匣子一旦打開,謝群就收不住了,喋喋不休地說:“阿月把藥箱裡的膠囊都拆了,放進了我的酒裡,我打120去醫院洗胃,才險險撿回一條命,他還在我的鞋裡放碎玻璃片,還把保姆推下樓,這怎麼能是個七歲的孩子,能做出來的事情!”
謝群哽咽起來,掌心托住額頭。
章啟文眼神無處安放,極其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