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澤楷倒地的姿勢猶如一隻被子彈射中的大雁。那顆足球砸到他以後,又被他的腦袋反彈了回來,在跑道上悠然地彈了幾下,才咕噜噜滾開。
排山倒海的尖叫聲像被按了靜音鍵,瞬間偃息了。
祝嬰甯停下跑步的動作,驚訝地看着地上的鄭澤楷,目光自然而然移向足球射來的方向。
鄭澤楷的小弟們蜂擁而上,手忙腳亂将他從地上拉起來,急切地問:
“你沒事吧,大楷?!”
“操,哪個沒長眼睛的鼈孫幹的!”
“誰?!到底是誰!”
在一陣混亂的讨伐聲中,許思睿出現了。
祝嬰甯怔怔地看着他——
他雙手插在褲兜裡朝他們這邊走過來,由遠及近,桃花眼在日光下微微眯起,濃密纖長的睫毛将陽光篩出細碎的斑影,整個人懶得像隻貓。
他走到鄭澤楷面前,眼尾壓成一個無辜的下垂的彎弧,張開嘴,溫柔又禮貌地來了句:“不好意思,同學,你還好嗎?”
那語調,那表情,簡直和煦得像陣春風。
祝嬰甯被這絕對不該出現在許思睿身上的譬喻和他虛僞的笑容驚得抖了抖,默默思考這人是誰……真的是許思睿嗎?沒被誰奪舍嗎?
但是,該說不說,這副三好學生的模樣很奏效,鄭澤楷被小弟攙扶起來以後,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發飙。當然,祝嬰甯認為更大的原因是許思睿身後跟着一大票同班同學,雖然大家臉上都帶着尴尬的歉意,可這麼烏泱泱一大團望過去,還是挺有壓迫感的。
“你……沒長眼睛啊!”鄭澤楷的小弟之一虛張聲勢地吼了一句。
鄭澤楷揉着太陽穴,擡手制止道:“算了,都是兄弟……踢球嘛,正常。”他虛弱地将胳膊架在兄弟肩膀上,“扶我去醫務室。”
許思睿順勢道:“我扶你去吧。”内容乍一聽很熱心,然而腳卻黏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用。”鄭澤楷拒絕了,表情有些冷淡。
許思睿也沒再堅持,颔了颔首,領着身後一大幫同學原路離開了,仿佛這件事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整個過程結束,他甚至都沒有分個眼尾給她。
祝嬰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遠去的背影。
這時吳波小跑過來,憤憤地跺了跺腳:“哎!不該讓鄭澤楷走的,我看他一點事都沒有,他純粹是想找個借口開溜呢,他怕赢不過你!而且剛剛他想伸手拽你,我都看到了,這人怎麼這樣啊,輸不起就别玩。”
和吳波的憤憤不平不同,祝嬰甯很平靜,輕聲說:“我知道。”
“你知道幹嘛還放他走?”沒能親耳聽到道歉,吳波又遺憾又洩氣。
“他已經被砸到頭了。”
“那是個意外,隻能說他活該,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想收了這禍害。”
“是嗎?”祝嬰甯笑起來。
吳波看向祝嬰甯,覺得祝嬰甯的行事節奏很奇怪,在她覺得不該追究的時候,她執意要求鄭澤楷道歉,在她覺得可以乘勝追擊的時候,她卻又好像對這件事無所謂了。
“好了,别氣啦。”她甚至反過來安慰吳波,拍了拍她的手,主動邀請道,“我要去練練單雙杆,你要一起去嗎?”
“啊?我就不了吧。”吳波對運動一點興趣都沒有,她覺得生命在于靜止,不過她并沒有離開祝嬰甯,反而跟在她身後走向單雙杆,“我給你加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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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朋友這件事需要的往往隻是一個破冰的契機,一天下來,祝嬰甯就成功和吳波從“完全不熟”迅速升溫到了“熟悉”的狀态,連上廁所都開始手拉着手一起去了。
這要歸功于吳波的主動。
真正聊起來以後,祝嬰甯發現吳波面對朋友十分健談,反而是她自己顯得沉默寡言。吳波在班上乍一看屬于默默無聞無欲無求的類型,實際上興趣愛好卻很豐富,看小說啦、聽音樂啦、追偶像啦……總之她的興趣愛好離祝嬰甯的世界十萬八千裡遠。
她說她喜歡的第一個華語女歌手是孫燕姿,喜歡孫燕姿用不那麼周正的獨特咬字唱《天黑黑》,因為她祖籍在閩南,聽這首歌有回到童年的親切。
她說S.H.E單飛之前是她的心頭寶,但現在BY2取代了這個位置。
她說《意林·小小姐》和《花火》是她最喜歡的兩款雜志,因為她愛看透明纖細的青春小說。
……
她說的所有話,祝嬰甯都默默聽着。
千禧年初,一切欣欣向榮,可這片繁榮并未照拂到祝嬰甯的山村,她紮根的那個角落仿佛被世界抛擲了,她猶如生長在孤島上的野人,離開了圈養她的那座山,第一次窺見世界齒輪的運轉。
哐當哐當,繁花似錦,卻與她毫無關系。
不說話是因為無話可說。
她對世界新潮的認知擁有難以彌合的空白,可沉默太久,又怕對方覺得她索然無趣,斟酌半天,才在放學之前,猶猶豫豫憋出一句:“吳波,我能跟你借一本《花火》來看嗎?”
吳波的瞳孔嘩的一亮:“當然可以了!我跟你說,我以前初中的朋友都喜歡獨木舟,就我一人喜歡樂小米,你一定得看看她寫的書,要是你能喜歡上她,咱以後說不定可以一起去她的簽售會!”
吳波口中的那些作家的姓名,祝嬰甯完全不熟悉,但她嘴角依然揚起了一個笑,淺淺又彎彎。
她朝這座城市探出的第一個觸須被人溫柔地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