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荷香冷，草濕姑蘇城。太湖一艘豪華畫舫上，小李正在點燃沉香，打算驅散一些悶熱潮氣。他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公子不好好地待在園子裡休憩納涼，偏偏三天兩頭要往這湖邊跑。
這等怪事，大概是公子從揚州回來後出現的。問他吧，他說在等一個朋友。小李更加不明白了，什麼朋友不約好時間，要“碰運氣”才能等到？好的方面是，公子每天都高高興興地來，回去的時候雖然會有點兒沮喪，但是第二天又變得高高興興的了，比以前郁郁寡歡的樣子好多了，起碼有了很多精氣神兒，像個活生生的人了。
月升波平，黎妙年收起琴具，喚了聲“一弦。”
公子喚他一弦，小李心裡就會明白了，他現在的心情非常好。“哎！公子，要回韶響廬了嗎？”
“嗯，東西都收起來吧。”
“好嘞！”小李利落地背起琴，跟着主子往馬車走去。
馬蹄哒哒，車廂搖晃。黎妙年抱着琵琶，低頭思索着，今日新譜的曲子總感覺還缺了點兒什麼，不甚滿意。流暢有之，歡欣有之，就是少了雀躍之處，恰如清茶半杯，距離滿溢尚差一口氣，屬實寡淡了些。
雀躍？黎妙年自嘲地笑笑，年紀大了，似乎很少有那麼強烈的感受了。說到年紀大了？他想起有個濃眉大眼的姑娘說過，“我的心，其實已經老得跟菜梆子一樣了”。其實，有的菜梆子是越老越有味道的，做成鹹菜，爽脆可口。
馬車停下，黎妙年的思緒也停了。
李一弦把馬車趕去後院，黎妙年剛走到韶響廬門口，就被角落的一團陰影吓了一跳，手裡的琵琶差點兒脫手。
黎妙年慢慢靠近。“誰在哪兒？”
黑影動了一下，黎妙年停下腳步。
黑影又動了一下，好像擡起了頭。黎妙年再往前走了一步，就看到了那人濃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揚起，而後是沾着血痕的臉頰和一雙如大狗般的圓眼珠子。
宮甫君看到的是一張精緻如春水初生的臉，眼神怯怯柔柔，像是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雪貓。
“你好啊！”宮甫君亮出了一口白牙。
這幾天李一弦很輕松，因為他沒有什麼事情做，公子也不再往太湖畫舫跑了，更因為那晚公子在門口撿到的那個人整天纏着公子，吵得韶響廬裡鬧騰不休。
“黎先生，這錠金子算是小小心意，還望笑納……我……”
黎妙年接過金坨坨，轉頭喚道：“一弦！去買隻小烤雞，今天有歡送宴。”
“……我還需多住幾天。”宮甫君趕緊補充道。
“一弦，烤雞不用買了，我們倆出去吃。”黎妙年說着站起身，順便按住了某人蠢蠢欲動的身體：“你别動，我會打包回來的。”
宮甫君吃力地側過身，看着琴師飄逸的青衫消失于門廊，默默咽了咽口水。
“黎先生，你為什麼叫妙年啊？”宮甫君坐在竹席墊上，托着腮看着琴桌後的年輕琴師，一臉好奇。
“大概是我出生那年發生了特别的事情吧。”黎妙年看都不看他，繼續調整着琴軸。
“特别的事？”宮甫君打了個響指，“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年你爹娘做了那件很妙的事，然後有了你，所以就叫你妙年！”他還把“那件”特意加強了語氣，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黎妙年：“……”
“黎先生，我可不可以叫你妙年？”
“不可以。”黎妙年一想起他說自己的父母做了一件很妙的事然後就有了他，他就忍不住要抽抽面皮，或者抽某人也行。還是算了，他看起來皮糙肉厚的，怕是最後會傷到自己的手。
“公平起見，你也可以叫我甫君。”
“我拒絕。”甫君？聽起來像夫君。更不可以！
“那你也可以叫我老宮！”某人好心提醒着。
“我不要！”黎妙年簡直無語了，都什麼名字啊！這人肯定是故意的。秦樓楚館出來的人，自然知道這世間就是有些人好男風，但是他不喜歡男子也不喜歡女子，實際上他對大部分人類都不感興趣。
“黎先生，你今天心情好嗎？”
“一般。”
“那可以給我彈一首一般的曲子嗎？我發現有你的曲子作伴，我可以恢複得更快！”
“我不會。”
“黎先生，那你明天心情會好嗎？”
“什麼？明天你還要留在這兒？”
“啊！哎呀——我的傷口又裂開了！先生救我！救我！救！我！”某人捂着肚子倒在了竹席上。
黎妙年眼睛都不眨，朝着屋外喊道：“一弦！拿針來！要最粗的那根！”
宮甫君瞬間彈了起來。“啊啊啊啊啊！好了好了！我好了！”
黎妙年不理他，繼續喚着：“一弦，拿針來！”
“不用了不用了！”宮甫君“騰”一下站起來，飛快擺着手，感覺再快點兒就要起飛了。
黎妙年眼皮一擡，“你怕什麼？被竹刺戳到的又不是你。”
“啊！你被戳到啦？我來看看！”宮甫君長腿一邁，跪坐在黎妙年面前直接拉起他的手，左捏捏，右揉揉，眼珠都要湊在一起了，“沒有啊……”
“确實沒有。”
“嗯？”
“是另一隻手。”黎妙年幹巴巴地說着。
“呀！”某人幹脆拉起他的兩隻手，放在手裡把玩着。心裡啧啧稱奇，不愧是琴師啊，這手又細又白卻靈活有力，連指腹的薄繭都長得恰到好處。
“哦！看到了！這裡！”宮甫君用力擠壓着粉色的指腹，小心翼翼将竹刺挑了出來，一滴血珠冒出，他下意識就要去含住，卻被人提前塞了一根毛筆進嘴裡。
黎妙年趕緊抽回了手，心道好險。這人屬狗的麼，什麼都往嘴裡放。
“嗚嗚嗚！”宮甫君咬着筆杆子哼唧了幾句，眼睜睜看着琴師悠悠然站起身，抱起琵琶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