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子壓過一顆小石子,車廂的颠簸打斷了胡清莜的思緒。她輕歎一聲,擡手掀開車簾,霎時間,刺眼的綠色撲面而來,裹挾着草木清香的春風灌入車廂,沖散了連日來的沉悶,她喚停了車夫。
胡清莜望着遠處漸近的山影,明明隻需半日便能回到鴻雁山莊,心頭卻泛起一絲說不清的疏離。胡清圖的骨灰壇就在車裡,一切都荒唐的可笑。大哥突然就那麼死了,還死在了他曾經嘲諷過的人手裡。
沒有人對她說過胡清圖死亡的細節,胡清莜也沒有去追問,出現在她面前的就是一個骨灰壇而已。胡清莜問自己,若說全無悲痛,那是自欺欺人,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長;可若說痛徹心扉,卻也談不上。至少,大哥走得痛快。比起生鐵案給家族帶來的滅頂之災,這樣的結局,對她、對鴻雁山莊、對親戚家族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胡清莜走到河邊,河道幹淨,水草豐茂。她蹲下身,捧了水潑在臉上,清涼和濕潤的味道讓她覺得有幾分親切之感。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似乎有很多東西流過,她想了很多,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去想,因為根本不在她的手上。
胡清莜輕歎一聲,正欲轉身上車,餘光卻蓦地瞥見道旁草叢中蜷着一團黑影。她心頭一跳,下意識後退半步,待定睛細看——那分明是個俯卧的人影。
那人動了動,然後,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驚惶的回憶裹挾着慌亂之感瞬間竄過胡清莜的全身。
岩貉望着眼前蒼白着臉卻專注上藥的女子,聲音沙啞:“你不恨我?”
胡清莜将金瘡藥輕輕按在他肋間的傷口上,指尖沾了血。她垂着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恨一把刀有什麼用?倒是你背後握刀的手……該剁。”聽到他悶哼,胡清莜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這個人綁架了她,他們要挾廖景臨,還陷害了流峽派,但冤有頭債有主,若要細算起來,他并沒有傷害過她。可能就像是他曾留給她的那一盞燭台,胡清莜對他也留有幾分感念。
紗布纏到第三圈時,岩貉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能不能……”
胡清莜擡眼,看見他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下文。她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說見過你。”
岩貉的指節這才稍稍松開,喉結滾動了一下:“……謝謝。”話音剛落,人已經陷入昏睡。
疼,渾身都疼,不對,最疼的竟是右手,那早已不存在的小指。十歲那年的記憶随着疼痛翻湧而來——娘猩紅的唇,森白的齒,以及骨肉分離時的鈍痛。
跑,要跑,隻能跑,跑出去才能活命。
“跑——!”岩貉驚醒,混沌的視線在刺眼的天光中逐漸聚焦,這是個陌生的房間。
“嘟嘟嘟”三聲輕叩響起,岩貉下意識地繃緊身軀,轉頭隻見門扉上映着一道纖細剪影,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幹澀的喉間像是塞了一把沙。
“……進。”
聽到自己的聲音,岩貉心中掠過沮喪,終究沒能像她那般,溫雅地道出那個“請”字。
胡清莜推門而入,目光淡淡掃過床榻上的岩貉,端着餐盤進來放到桌上,專心整理着碗筷。窗外鳥聲聲,襯得屋内愈發寂靜。自生鐵案後,鴻雁山莊便如同被抽空了魂魄,即便官府撤了封條,舅舅複了官職,這宅院也再難重現昔日的車馬喧嚣。如今大哥去世,親友遠離,那些熱鬧,已随着骨灰壇一起被埋入了地下。
“這裡是我家,沒人會來,你且養着。”
岩貉猛地擡起頭,幹裂的嘴唇顫抖了幾下,最終隻擠出兩個字:“抱歉。”她不會知道,這兩個字如此艱澀,差點兒去掉了他半條命。
胡清莜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頓,随即搖頭輕笑,“你有什麼可道歉的。”她将粥碗遞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是我大哥自己做的事。”雖然官府已經将生鐵案盡數推給了魈陽門,連帶着江湖上那些暗殺偷襲的罪名。外人或許信了,可她心裡始終懸着個疑影,隻是已經到了這步田地,真相還重要麼?她看着粥面上升起的熱氣,忽然覺得,有些事就像這熱氣一樣,看得見,抓不住,不如就讓它散了吧。
岩貉接過瓷碗,溫熱的米粥不緩不慢地滑過他幹裂的唇,滋潤着灼痛的喉,最終化作一股毫無負擔的暖流沉入腹中。這感覺莫名讓他想起眼前的女子——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
他知道她是流峽派的弟子。江湖上習武的女子他見得多了,有淩厲如刀的,有潑辣似火的,更多的是那些唯唯諾諾的侍女、賣笑姬。可她不同,她的溫和像是初春的小河,看似柔軟卻暗含韌勁。
岩貉的思緒不由飄回綁架她的那段日子,雖然她也迷茫失措、會流淚哭泣,但是卻一直默默承受着,直到差點兒被老何侵犯,她才露出幾分驚懼惶恐。他至今記得她當時破碎的眼神,他不敢細想,若是自己晚到一會兒,會不會,她就再也不是她了。
“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