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誦過《三官經》,邧帝打坐半個時辰,又起來服金丹。身子剛發熱,便聽呂守一說林萱那狗已經找到。
“她私底下見過裴雲瑾?”邧帝局促不安,眼神染上幾分哀怨,身子如脫缰野馬,被心底的巨獸追逐,一時分不清楚現實和虛幻。
呂守一微微躬身,收斂心神道:“上午,貴主兒派惠蘭去見過裴雲瑾。午後貴主兒剛回草櫻小棧,裴雲瑾的人便将巧兒送過去。奴才也奇怪,怎麼宮裡人都沒找到那條狗,偏就裴雲瑾能找到?奴才拿捏不準這裡面是否有蹊跷,隻能奏請陛下裁決。”
邧帝從蒲團上坐起,赤腳踩在地上。
他在丹房内來回踱步,腦子裡“轟隆”一聲,腦門冒出滾滾汗珠,像是在大太陽底下暴曬過。他收緊肋骨,狠狠吐出一口濁氣,不緊不慢的吩咐呂守一:“讓她來見我,立刻!”
呂守一走出淩霄殿外,勾了勾嘴角,又很快收斂了淡淡笑意。
林萱還沒死,他現在高興有些太早。
草櫻小棧的窗戶全被惠蘭用錦被擋住,屋内沒有光,隻燃着一根蠟燭。
林萱剛找回巧兒,給它喂完幾塊嫩雞脯和半碗羊奶,便見呂思淨急匆匆趕來。他一字不落,将呂守一和狗皇帝對話内容說給林萱聽,卻見林萱眼中漫上一層淡笑。
呂守一真沉不住氣,這麼快就要還回來。
林萱端起惠蘭剛泡的茉莉雲尖,白生生的指尖握着奶白色茶杯,不緊不慢喝完這杯茶,才跟着呂思淨走。
大雪紛飛,将雕欄玉砌的皇宮覆蓋得嚴嚴實實,竹青軟轎移過院牆和廊庑,停在淩霄殿外。
林萱剛出軟轎,便見到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立在淩霄殿外,雖初次見,她卻立刻認出裴雲瑾。
裴雲瑾正好擡頭,對上林萱望過來的目光,四目相對一瞬,他立刻撇開了眼神,看向别處。
林萱會心一笑,從前世到今生,她遇到過的所有男人,無論年齡老少,都是這種眼神。她隻記得裴世子長得很好看,可惜腦海裡已經模糊了他的模樣。
前世她十五歲死,隻是沒想到死了之後又複活,醒來發現自己被關在鐵籠子裡。
林萱剛才看那一眼,連裴雲瑾五官長什麼樣都沒看清。若不是狗皇帝還在裡面等着,她得親自上前跟裴世子道聲謝才行。
雪下這麼大,覆住了所有氣息,巧兒聞不到自己留下的印記,才找不回草櫻小棧。若不是裴世子将巧兒找到,它會凍死。
見林萱進來,邧帝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披頭散發走到她面前,極力控制着顫抖的雙手,強行壓下腦海裡捏碎她纖細脖頸的念頭。
林萱猝不及防,本能的後退了幾步。
邧帝慢慢擡起手,卻朝她一步步逼近。
白色道袍下擺在暗紅色地磚上滑動,林萱一步步後退,退到牆邊,退無可退。
邧帝站在她面前,眼睛裡一片猩紅。冰涼的手指貼着她的脖頸,他分明沒有用力,林萱卻覺得窒息。
邧帝已經很久沒用這種眼神看她,每次他露出這種眼神,林萱就要倒大黴。
因為三年前,她還不像現在這樣好看,邧帝不高興就把她關在籠子裡,把她雙手吊在梁上用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還會故意帶她去看呂太監怎麼将活人扒皮。
她是邧帝養在籠子裡的小玩意兒,他臉色一變,林萱就知道自己即将完蛋。
将死之時,她有些遺憾,沒能将藏在假山洞裡的銀子告訴惠蘭。
林萱後悔自己太小氣,不舍得将銀子送給惠蘭。若真擔心惠蘭護不住那些銀子,何不教她在出宮之前怎樣将那些銀子一點點帶出去?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攢的錢将來會落到不認識的人手中,林萱怄得心疼。
邧帝捏着她的脖子,卻不用力,掌心裡柔軟觸覺正在瑟瑟發抖,他很滿意。
林萱背抵着牆,噙着淚看他:“陛下?”
邧帝五官很精緻,是個俊美的中年男人,因為不食葷腥,常年辟谷,修成了白玉仙人之姿。他淡淡睥着林萱,充血的眸子中渡上一層深深埋怨。
“陛下,你别吓我!”林萱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邧帝忽然笑了,窗外的雪光透進來打在他側臉上,他的笑容被襯得更加危險、邪性。“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想讓你好好活下去。”
林萱說:“我也想好好活下去!”
聽她這麼說,邧帝卻不笑了,直直盯着她,聲裡壓着怒氣:“你今日見過裴雲瑾了?”
“見過。”
“為什麼去見他?你喜歡他?”
林萱腦子飛速轉動,分析邧帝憤怒的緣由是什麼?
他現在受傷的樣子,倒有幾分像被深愛的妻子帶了綠帽。
這三年來,林萱被邧帝寵得無法無天,嶺南送來的妃子笑要最先送到她手裡,她随口說想在禦花園裡打秋千,半個時辰不到秋千便已搭好。
她嫌灰色的道袍不好看,非要穿綠色的,他居然也同意。
昨日内閣議事,邧帝明知她是睜眼說瞎話從呂太監等人手裡救下丁明輝,竟也毫不反對。
林萱緩緩的擡起眼,這是她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邧帝。
以往她不敢與邧帝直視,因為邧帝偶爾看她時會充滿情谷欠。雖說宮裡不滿十四的妃嫔也有,可林萱不想成為邧帝的妃嫔,她想着将來能出宮、嫁人,過自由的生活。
人人皆有夢想,她也有,這不是什麼丢人的事情。
但是現在情況特殊,她要“活下去”和“活得更好”之間做選擇,當然得先擇活下去。
林萱感覺到邧帝的手并未用力,且一直在顫抖,他或許不是真的想殺她,隻是想聽她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