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結束的哨聲像是隔着一層厚重的棉絮傳來,楚清隻覺得四肢灌滿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酸痛的肌肉。
他機械地擦拭着額角滑落的汗珠,那汗水冰涼,和他麻木的内心一樣。五色工那标志性的、帶着點執拗和急切的聲音在更衣室門口響起:“楚!一起走啊,去便利店補充點能量?今天那個新出的飯團據說超——”
緊接着是天童覺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帶着獨特黏膩韻律的調侃,如同羽毛搔刮耳膜:“嗚哇~小楚清今天也格外‘深沉’呢~像藏着秘密的小蘑菇~要不要一起去探索一下‘美味’的奧秘?也許能找到點亮心情的魔法糖豆哦~”
楚清甚至沒有擡眼去看他們臉上那顯而易見的期待(五色)或洞悉一切的玩味(天童),隻是将臉更深地埋進豎起的衣領裡,含糊地咕哝了一聲“不了”,聲音低啞得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幾乎淹沒在毛巾摩擦的窸窣聲裡。
他抓起包,幾乎是逃離般側身擠過門口,像一縷急于消散的青煙,将那些汗水蒸騰的喧嚣、無形的壓力,以及同伴們或熱烈或探究的目光,統統甩在身後。
腳步仿佛被某種無形的絲線牽引着,鬼使神差地,他繞到了那個廢棄的沙坑附近。還沒走近,一陣極具穿透力的、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歡呼聲就猛地撞破了他心頭的死寂:
“好球——!!”
“再來一球!再來一球!别停啊!照島!”
那聲音,像夏日正午猛然炸開的冰可樂,氣泡翻湧,帶着灼人的、純粹的快樂。楚清像被施了定身咒,下意識地縮進樹叢濃密的陰影裡,将自己藏得更深。
(旁白:看吧,楚清寶貝拒絕不了那些真正熱愛排球的人,雖然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這種被吸引…像隻警惕又忍不住好奇,悄悄探出爪子的小貓。)
透過枝葉的縫隙,他看到了沙坑裡跳躍的身影——條善寺的隊員們。夕陽熔金般潑灑在他們身上,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淌,折射出耀眼的光。
每一次高高躍起,每一次不顧形象的魚躍救球,每一次得分後誇張的擊掌和毫無形象、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大笑……他們的眼睛亮得驚人,臉上是毫無陰霾的、純粹的喜悅,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顆旋轉的球和身邊一起瘋鬧的夥伴。
為什麼?楚清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澀中帶着巨大的困惑。僅僅是追着一個球跑,摔得滿身是沙,值得這樣開心嗎?這種……像火焰一樣燃燒的、幾乎要灼傷人的快樂,到底從何而來?它為何如此陌生,又為何……讓他移不開視線?
他像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玻璃觀察另一個喧嚣沸騰的世界,那熱浪近在咫尺,卻無法溫暖他僵冷的指尖。那份純粹的快樂如此刺眼,像一根細小的針,紮破了他長久以來包裹自己的麻木外殼,露出裡面茫然無措的内裡。
困惑讓他不自覺地向前探了探身,腳下踩斷了一根枯枝。
“咔嚓!”
脆響在喧鬧中并不起眼,但對運動神經發達、感官敏銳的照島遊兒來說,如同精準的定位信号。
他猛地轉過頭,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樹叢後的陰影,臉上立刻綻開一個超大号、極具侵略性和感染力的陽光笑容,舌頭上的銀色舌釘在夕陽下閃了一下:“喲!那邊的朋友!光看有什麼意思啊?一起來燃燒青春啊!”
話音未落,他就像一陣疾風般沖了過來,帶着不容拒絕的熱情,一把将還在發懵、身體僵硬的楚清從藏身處“拔”了出來,“來來來,加入我們!沙坑排球,人多才夠勁爆才夠快樂嘛!”
楚清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毫無防備地撞進了那片充滿沙塵、汗味和滾燙青春氣息的空氣旋渦裡。條善寺的隊員們好奇地圍攏過來,目光友善又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像一群熱情過度的金色巡回犬。
楚清看着眼前照島那毫無陰霾、仿佛盛滿了整個夏日驕陽的笑容,一個憋在心底許久、連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疑問,終于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聲音帶着濃重的迷茫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渴望,像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發出的呓語:
“打排球……對你們來說,就這麼快樂嗎?” 這句話,他絕不會對白鳥澤的任何人問出口。但面對這些陌生的、仿佛燃燒着快樂火焰的人,那層厚重的殼裂開了一道縫隙。
“哈?!” 照島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問題,誇張地瞪圓了眼睛,随即和身邊的隊友們交換了一個“這人好奇怪”的眼神,爆發出更響亮的、幾乎要掀翻天的笑聲。他們異口同聲,聲音洪亮得震耳欲聾,帶着理所當然的驕傲和近乎虔誠的熱情,如同在宣告某種普世真理:
“打排球當然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啊!”
“開心死了!比什麼都棒!”
“就是啊!這還用問嗎笨蛋!”
這簡單、直白、充滿原始力量的話語,像一記裹挾着熱浪的重錘,狠狠敲碎了楚清心湖表面那層厚厚的、自欺欺人的冰殼。刹那間,鹫匠教練那嚴厲目光下深藏的、或許存在的期許、五色工一次次固執伸出的、帶着溫度的手、還有……日向翔陽那仿佛燃燒着永不熄滅火焰的、對排球近乎貪婪的純粹注視……
無數被他刻意忽略、強行壓抑的畫面和感受,此刻在條善寺隊員們純粹到刺眼的快樂映照下,變得無比清晰,像沉船被打撈出水,帶着鏽迹也帶着往昔被遺忘的光澤。
原來……真的有人能這樣毫無保留、毫無負擔地去愛一件事。不是為勝負,不是為證明,僅僅是因為它本身。
一股微弱卻無比堅定、帶着灼人溫度的暖流,開始在他冰封的心底深處湧動、蔓延,試圖融化那經年累月的堅冰。
他擡起頭,迎着照島他們好奇又充滿活力的目光,低低地,卻無比清晰地對自己說:該死的人生啊,為什麼你總是在我快要沉入水底的時候,又丢給我一根燃燒的火把?
你也讓我怎麼怎麼拒絕啊!
決定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抓住它!
晚上,寂靜的房間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繭。楚清沒有開燈,隻是坐在床邊,手中握着那個小小的、陪伴了他很久的排球模型。黑暗中,模型的輪廓模糊不清,唯有指尖傳來的、熟悉到令人心安的皮革觸感異常清晰。
他輕輕摩挲着那細密的紋路,白日裡條善寺隊員們的笑臉、日向那雙永不熄滅的、盛滿星星般光芒的眼睛、五色倔強伸出的手……如同無聲的電影,在他腦中一幀幀回放。
一個隐秘而強烈的渴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洶湧地占據了他的心房——想要被人注視着,喜愛着……想要像故事裡的主角一樣,在屬于他的舞台上閃耀。這個念頭帶着一絲羞赧的刺痛,卻有着前所未有的、破土而出的力量。
他不想要再做一個蜷縮在角落、渾渾噩噩的影子。他想要抓住些什麼,證明自己也曾在這片他愛恨交織的球場上,真正地、熾熱地燃燒過。
“試一次吧。” 他對着無邊的黑暗,也對着自己心中那個悄然複蘇、帶着微弱火光的角落,輕聲許諾。
一股久違的、帶着微微顫栗的期待感,如同破曉時分穿透雲層的第一縷微光,悄然在冰冷的胸腔裡彌漫開來。楚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在為“明天”而加速,為那未知的可能性而鼓動。
旁白:一隻被世界傷害的小貓勇敢的踏出了他的第一步。
第二天,白鳥澤排球部的訓練館。
熱身剛開始沒多久,靠在牆邊、仿佛在神遊天外的天童覺倏地睜開了眼睛。異色的瞳孔瞬間聚焦,如同精準的雷達,牢牢鎖定了場地中正在一絲不苟地做動态拉伸的楚清。
“嗚哇哦……” 天童發出了一聲帶着驚奇和濃烈玩味的拖長音調,嘴角勾起一個仿佛發現稀有物種般的、洞悉一切的弧度,“不得了不得了……小楚清今天,簡直是‘破繭成蝶’了呢~不,是‘沉睡火山蘇醒’的前奏!不一樣了。”
旁白:這該死的敏銳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