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海水心裡有點不舒服。自己都把危險性直白地告訴他了,他怎麼還是這麼淡定?是輕蔑嗎?不信她的雙系魔力有如此大的威力?還是惡心巴拉的戀愛腦,覺得死在她手裡也算幸福?
不過最有可能的應該是“本能”:他本來就沒把性命攸關之事放在心上。牽扯進來的人是她、她來操縱他體内的這個開關,他好像就對此更加無所謂了。
海水心裡很難受:“你不要隻想着别人——隻想着我!也别總是滿不在乎,你多想想你自己,行嗎?是我做了可能會很危險的事、會傷害到你的事!你都不擔心的嗎?”
池野的神态與其說是輕松,不如說是無所謂:“生死隻是小事,别太敏感了。”
“……我都在這裡,在你眼前了,你還能說出不在乎死掉這種話嗎?你死了可就看不到活着的我了!你都不惋惜嗎?不遺憾嗎?不舍不得嗎?池野,我警告你,就算是為了我,也不許再把丢性命這種事随便挂在嘴邊!”
女生氣得眉毛飛揚,可那略顯猙獰的情态落在男人眼裡卻格外可愛。池野點頭,笑容帶着一點學有所成的糊弄:“我知道。”
海水:“……”
好眼熟的表情哦……
她惱火道:“以後,你要是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就等同于是不在乎我!聽懂沒有?不許糊弄我,也給我擔心着點!我跟你保證,這個導火索我絕對不會引爆,就算我死了你都不會死!好吧!”
池野:“……”
用不着這麼咒自己吧!
男人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看上去十分無奈:“我隻是不怕死,但不是不想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更在乎自己一些,也相信你的實力,你别咒自己,别說這種晦氣話。”
海水氣鼓鼓:“所以我才更要為你還原真相呀!給我自己一個交代,給你一個交代,給你的兄弟們一個交代,甚至——給跟這件事牽扯了這麼久的申屠同學一個交代。”
她認真道:“我做這件事不會危險的,也不是被威脅、不得已。我隻是想幫你完成心願——隻是因為你很重要!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别人視若珍寶的東西,可我覺得它們都不重要,所以我不在乎,也可以随便糊弄過去。但你很重要,池野,對我來說,你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靜默半晌,男人才說:“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唯一的師長也離我而去,所有戰友都戰死沙場……海水,隻有你會覺得我很重要。”
這句話換個方式講來,也大概等同于“我隻有你了”。
他的眼睛如黑曜石般明亮,表情鄭重,不像平時似笑非笑的作弄。
海水沒有用類似“很多人都覺得你很重要啊”的話去安慰,反而又強調了一次:“至少我覺得,你非常重要。你的性命很寶貴,知道嗎?是在戰火紛飛的亂境也活下來了的、被你敬重感恩的老師保護着的、被紅點城百姓民衆愛戴着的、肯定也是被你過世的兄弟們挂念着的,很重要的命……再不濟,你也要想,現在不一樣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媽呀,比芝士報上花錢才能刊登的表白還肉麻,非要我說得這麼反胃嗎?”
海水被自己搞得一陣惡寒,身子一激靈:“反正!你要是不想聽見我說‘你死了我也不活了’這種話的話,就給我珍惜一點!懂不?時間有限,要到我值夜了,搞快搞快!還能唠兩句有的沒的。”
男人溫柔注視着叽叽喳喳的女孩,仿佛又回到了教師公寓有她的午後,海水的嘴巴一開一合,總是說着牽動他心神的話,好聽又難聽,偏偏讓人聽了還想再聽。他們各自做着事情,心卻有力而同頻地跳動。
他當然是個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過活的家夥,可以随便用不讨喜的方式跟這個世界剛到底,不顧一切。
——是因為有了心上人、海上月,池野才會變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隻能竭力用回避和漠然來面對變化,珍重而無望地想着所謂未來。
她是他生活裡唯一的甜,可還是那個問題:他真的忍心把她拽入自己這攤爛泥中,讓她背負着如此沉重的愛,再一起吃苦麼?
男人隻覺得自己正被兩種極端的情緒拉扯。緻命的甜蜜與刀割的痛楚間,他的心揪成一團、搖搖欲墜,碎成一地不得求。
……
話題轉移,兩人又拌了一會兒嘴,海水在池野肩上錘了一拳,才跟他道别離開。
掀開簾子、走出屏障,海水謹慎地環顧四周,沒見到申屠真的身影,沒來由地松了口氣。
雖然她的确和池野之間有點什麼,但就這樣被人發現她從老王八蛋的帳篷出來——尤其是被申屠真發現,的确還是有點尴尬。
女生賊頭賊腦地繞着遠,緩步走向值守的篝火。随着腳步接近,申屠真的背影漸漸出現在視線中。
因着溫差變化、氣體流竄,那輪廓于夜色中産生了搖晃的錯覺,臂膀雖然寬闊,卻無端增添了幾分脆弱。
海水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方才池野講話的時候,申屠真一直垂着眼保持沉默。降低着存在感。明明金球就是申屠真點燃的、他坐得離火光最近,那光卻也沒照亮他的面龐、照清他的表情。
假設局勢就是針鋒相對、不死不休、非做選擇不可的話,在池野和申屠真之中,海水已經冷酷地做過了選擇。既然選擇了池野,她便失去了對申屠真假惺惺關切的資格,也必定要承受這份選擇帶給申屠真的傷害,飽嘗自己對申屠真的愧意。
海水默默坐了過去,跟他隔了兩個人的身位,低聲道:“晚上好。”
“……晚上好。”
申屠真禮貌回答,話音剛落,他的手卻用力一撐地,利落站起了身。海水被這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有點緊張,誰知男生邁開步子、幾步加快,坐在了她另一側稍遠的地方。
——剛好坐到風口處,用身體替她擋住了沙漠夜晚的寒風。
一時間,感謝和歉疚齊齊湧在海水心頭。她不自在地抿着嘴,不敢看申屠真,低着頭讷讷:“謝謝……申屠同學,我沒事的,我很強壯,不怕冷。”
我都沒有選擇站在你這邊……你完全不用無端地照顧我。
申屠真也沒有刻意看她,隻是說:“無妨。”
——我隻是在恪守自己的品格:主動擔責、照顧弱者。我在堅定無愧地做我自己,這準則并不會因為你的選擇與否而偏差分毫。
事已至此——已經到了她跟老王八蛋綁在一條船上不分家的情況,海水便再沒有可以與申屠真說的話了。她也打起精神,學着申屠真的樣子,認真地戒備起來。
然而,在她視線不及的角落,申屠真眉眼微垂,心下卻不像女生所想的那般坦然。他并沒能被自己理性精神所控制,反而正處于一種不明緣由的惱火中。
其實并沒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偏偏申屠真偵察水平很高、動态視力又好,朦胧的夜色間,他就是清楚地看到了海水從哪個方向走來。
——那出發地并不是女生住的帳篷區域。
這份惱火——或者說,這份卑鄙的遷怒,本就不該、也絕不會出現在堅守騎士精神的自己身上。申屠真也是這樣認為的,不管池野行徑如何,至少海水都沒有做錯任何事、對不起任何人,也沒有做出影響到任何人的舉動,包括對待他也是一樣。他無論如何都不該把他們視為一體,也不該把她也放進這攤渾水裡攪合——構想。
他為此事所交出的,本該是這樣的一份答卷,也本該在上學期就思考清楚,可還是一直因為某種私心遺留到現在,不被他提交給自己、提交給光明神交差,也不用來回答心中困擾的問題。
申屠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産生這樣矛盾而惡劣的負面反應,個中的根源究竟是什麼?是力争自己清白的執念嗎?渴望公平正義的無辜?還是被誤解被放棄的不甘、強求付出該被回報的自私?又或者……
——又或者,是什麼看不清、捉不住的非理性差錯?
足一小時後,申屠真遊離在大腦皮層下的靈魂才感受到自己的軀體執行指令。
一片寂靜下,男生緩緩轉過頭來,看向隊伍裡毫不起眼的女生。
她依然有些昏昏欲睡了,手撐着腦袋,沒精打采地耷拉着頭,像是什麼煩惱都沒有。
——像是身為弱者正在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強者的保護,太過無憂無慮,像是問心有愧的隻有自己一個。
于是申屠真聽見自己開口,挾帶着不易察覺的、絕不該屬于他的卑鄙惡意:“海水,之前你說會自己處理池老師的事。現在進度如何?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