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珠白的回信在他充當誘餌之前就寄往了黑尼爾,可惜,海水永遠都收不到了。
字書傳輸的條件并不算苛刻,隻需要傳輸全程的魔法環境平緩充沛,一般來講都不會出問題,除非某地出現戰亂。
葉脈會在戰亂時開啟,而信件則完全相反,會在炮火聲中湮滅蹤迹。尤其在黑尼爾,寄來的字書丢失是常有的事。
不過,海水的确有收到侃公主的葉脈消息。隻是等她忙完手頭的事再查看時,已經是幾天後了。
最開始的時候,幾人在和達城外各自尋了一處遮蔽物,大氣也不敢喘,隻能在原地安靜等池野的命令。直到一天一夜後的深夜時分,池野終于傳來了魔杯消息,指揮衆人向徹裡源所在的方位集合。
徹裡源将自己的魔力灌輸在千歲蘭的葉片枝幹中,終于順着地下的枝幹找到了一方獸類洞穴。
這會兒,夜風吹拂下,阿斯特裡德學院一年級的佼佼者們強撐着體力不支的情況,也終于冷靜下來,開始各司其職、各顯神通。
樂神望廣修各種有用沒用大大小小的選修,用空間魔法選修課的理論知識做基礎,天道乾出魔力,萬百出體力,申屠真憑借以往在戰場的經驗協助定位,共同确認了城門内一口枯井的位置。
幾人配合下,終于搭建成了可以容納一人通過的臨時空間傳送陣,借此避開了屍鹫的巡查,依次傳送進了城。
當然,這其中,海水也十分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不拖後腿不搗蛋,乖乖在一旁,什麼倒忙也不幫。
……她也有協助申屠真出了一些魔力的!真的!
不過,等小隊都進城之後,眼前的情形還是讓幾人都沉默了下來。
魔法的施放無聲,人員的接力無聲,流血犧牲無聲,袖手旁觀無聲。隻有白天與屍獸近身肉搏的傷員,散落在城池主幹道兩列的臨時營帳中,偶爾低沉咳嗽呻吟幾下,很快也被濃郁的夜色吞沒。
同樣濃郁的,還有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比平時街上殺魚攤子附近的味道濃上十倍,教人一呼一吸間便要狂嘔不止。
維持防護陣魔力的前線魔法師搖搖欲墜,一個人脫力、下一個立即頂上。貪生怕死的中立傭兵不願為守護人類而戰,但也沒有像普通民衆一樣躲在房中避難,隻是在街邊盤腿而坐,懷裡抱着武器——那是刀口舔血的半生後唯一屬于他們的東西。
見到這些人,樂神望愣住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大家不是應當為人類而戰嗎,為什麼他們無動于衷?”
申屠真說:“因為比起全人類的命運,他們更在乎自己的命運。”
“那為什麼他們還不逃?”
其實海水知道問題的答案。當年,她在各種各樣的戰場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因為他們見過太多次相同的場景,知道現在這樣攻城的時候,赢了皆大歡喜,輸了隻能等死。城裡的人都死完了,就到了他們上場的時候。或是在黑魔法的引誘下成為屍族,或者憑着一丁點良心平靜地戰死,做末日裡最後的獻祭者。
樂神望皺眉:“至少……趁大家都在努力的時候努力,很像英雄吧?”
萬百笑了下:“生死面前,誰都想當狗熊。”
最先撐不住那味道的自然是潔癖的天道乾。他從枯井上來的時候,馬尾上已經沾了不少沉井屍體的組織和血漬,這會兒再混合着鼻間的味道,腸胃猛地翻湧,直接幹嘔幾聲,蹲下身子,狂吐不止。
近日颠沛流離、精神緊張,天道乾根本沒吃什麼東西,自然也吐不出來什麼,隻有一汪汪刺激的酸水。然而,光是這種程度的穢物就足以讓他惡心了,天道乾看上一眼,又得吐上好一會兒。
萬百條件反射地想要嘲諷他幾句,簡單環顧了下周圍場景,冷哼一聲,不說話了。他對類似血腥殘暴的情景司空見慣,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在人間煉獄裡長大的,小時候流浪,大些了讨飯,被人抓去鬥獸打拳,傷了也不給治,隻等扔到戰場喂鬣狗。
萬百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對其他人來說格外殘忍,盡管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說似乎也是一種殘忍。
徹裡源雖然有些異族方面的見識,但跟殘酷的戰場并不怎麼相關,靠平時口嗨的勁頭強撐了半天,也還是哇哇地吐了。樂神望不至于反應如此強烈,但面色也十分蒼白,靠在牆邊,看起來狀态不佳。
海水靜靜地站在原地。距離先前那段慘痛的記憶已經過去三年,那會兒,即使到了戰場上的時候,她對血腥暴力的場面也沒什麼感覺。
說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冷血無情也罷,她對這些東西的态度跟自己很喜歡看的各種恐怖片差不多,都是又怕又不怕,有些矛盾。雖然她不能算是個膽大的,但那時她隻想着救人,救物,拯救眼前能救的一切,心中有信念,自無需神明。
可現在,她已經隐匿在這片大陸上很久了。不再救人,不再出頭,不做人前的事,不要人後的名,渾渾噩噩,荒荒唐唐,像個沒用的家夥一樣苟活,很久了。
當信仰與悲憫褪去,戰争留給海水的,隻有無窮無盡、無力無用的創傷應激。
情景再現,濃稠的血腥味夾帶着洶湧的舊日傷痛奔湧而來。海水不覺得惡心,隻覺得渾身發冷,五感更加敏銳。那些若有似無呻吟聲——甚至微不可聞的顫抖的呼吸,都像高階魔法釋放的爆炸響動,耳膜撕裂般疼痛,震耳欲聾。
她并沒有其他不适,隻是突然很想離開這裡,或者想要自己立刻昏迷,以逃避這一切。如果都不行的話,她至少想抽上一口自己從來沒嘗試過的卷煙,或者喝上一杯度數高到不行的烈酒,什麼都好,隻要能暫時麻痹自己一下,
萬百首先注意到了女神的異常,但他隻以為是普通的害怕。黑尼爾從來沒有創傷應激這一說,所有人生下來就在漫天燃燒的戰火裡,殺人像吃飯喝水一樣正常。
男生貼心地扶住海水,手禮貌地托住她的肩:“女神,别怕,吐出來就好了,我會保護你。”
海水本該感激他難得的細心,但一想到觸碰自己的手來自常把殺人挂在嘴邊的萬百,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惶然。
海水絕非對萬百在亂世之中的生活有任何不滿,隻是,就在當下這個觸景生情的時候,她不想面對任何死亡。
女生艱澀地開口:“有煙嗎?”
萬百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煙草,用火系魔法點燃起來的那種……我想吸一口……”
萬百覺得女神的請求很反常,但也沒太多想,正打算從儲物袋裡翻翻開,扶住海水的手卻被人利落地一把打開了。
申屠真飛快說了聲抱歉,随後直接一把攬住海水,半拖半拽地将她帶到破敗的城牆邊,讓她整個背部靠着堅實的牆體,動作因為情況緊急有些粗魯,顧不得細心。
接着,他一手捂住海水的一側耳朵,另隻手緊緊摟着她的腰,甚至整個身體都親密地貼着她,附唇在她耳邊道:“我當年服役于空中突擊師的時候,雖然立場和行動并不無辜,但絕對沒有直接殺人。請你放心。”
身前是人類滾燙結實的軀體、強勁有力的心跳,身後是屍鹫屢攻不下的堅硬城牆。一半的聽覺喪失是令人心安的寂靜,另一半的耳畔是笃定的“清澈”,海水恍惚了一陣,終于找到了一個釋放的出口,突然開始大口喘息起來,呼吸猛烈而急促。
不比萬百對戰争和死亡的司空見慣,申屠真一眼就看懂了海水的情況。當年他從溫室般的家族奔赴戰場,也是頭一回親眼目睹真正的厮殺與死亡,上一秒還在談笑風生的的兄弟下一秒就血肉橫飛。
午夜夢回,吹角不斷,他也曾無數次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醒來,精神恍惚,難以入睡,隻想喝上一口聯邦明令禁止流通交易的強成瘾性藥劑。
申屠真來不及對海水為什麼會産生這種反應感到疑惑,隻是條件反射般地選擇了用部隊裡最有效的應急辦法,以緩解海水的不适。
在這種緊要的戰時,一個人的崩潰很可能導緻整個隊伍的崩潰,何況他們這個小隊中還有幾個從來沒真正上過戰場的,牽一發,動全身。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這件事,而不是遵守之前守夜時什麼保持距離的承諾,或者等到池野從戰線上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