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默默看了這對金童玉女一眼,不做聲了。
講實話,天道坤對海燈的确沒話說。從宴會上對她一見鐘情,到向教宗請示與她定下婚約,種種行動,皆可見天道坤的真心。兩人雖是媒妁之命父母之言的婚事,但更是互相傾慕的神仙眷侶。如此,海水也才放心,無論如何,天道坤應該都會守護好她的姐姐。
不過,海水确實有點怕這個比自己還小的準姐夫。她不怕壞得理直氣壯的屍族,也不怕假得道貌岸然的教宗,偏偏怕海燈和天道坤這樣,與自己走在不同道路上的、認認真真又執拗的好人。
海夏本來就對天道坤心情複雜,聽他這樣講海水,不免不滿起來:“少宗主,我妹妹做什麼、怎麼做,應該都是我們海家的家事吧?”
他本以為天道坤會反駁,沒成想男生微一沉吟,竟然認可了這話:“我與燈姐姐還沒成親,确實與你們不是一家人。見諒,是我逾越了。”
天教繼承人之做事嚴謹、講求規則,可見一斑。
海夏這下沒話說了,隻能默默往海水身邊靠了靠。海水煩他煩得狠,更往窗邊貼着。四人一路無話,馬車疾馳間,便從天仙山進了海鳴城,穩穩停在了海家宅院門口。
到處是親切的長赢長相、街景也是再熟悉不過的情狀,海水承認,就算她厭惡海時和海家,但這裡比起聯邦城和黑尼爾,的确給了她更多安全感。
海時早已率領海家衆人等在門口。他是個長相極為正派的中年人,很容易給初次見面的人留下好印象。此刻,他正展現出自己那滿是親和力的标準笑容,迎接海家最為尊貴的客人。
什麼海燈海水的,都是賠錢貨。海夏這個兒子再好,也比不上天教少宗主的一根毫毛。女兒能伺候好少宗主,是她的福氣;少宗主來他們海家了,他可要好好侍奉着。
海夏第一個下車來,海時不動聲色,想要拍拍長子的肩,卻被巧妙地躲了過去。海水跟着下車,海時皺緊眉頭,看都不想看她一眼;直到天道坤扶着海燈走出,海時的老臉上才洋溢出燦爛的笑容,活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少宗主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荜生輝!諸位,與我一同見過少宗主!”
身後的家仆們紛紛跪倒在地,其中不乏虔誠的天教徒,甚至激動得啜泣起來:“見過少宗主!!”
天道坤習慣了人們對自己的跪拜,并未理會,隻是淡淡道:“客氣了。海團長,燈姐姐身體虛,我們早些進去吧。”
沒到成婚時,他還無法尊稱對方嶽父。
海時這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裝起慈父來:“瞧我這記性,哎呀……燈兒,回家這一路是不是受寒了?快快随我進來!海夏,給你姐姐姐夫領領路!”
海燈因着海時的關懷紅了眼,柔柔欠身:“多謝父親關心,我沒事的。天氣冷,您快進去,别凍壞了身子。”
海夏冷着臉,瞥了一眼這群惺惺作态的人,拉着海水,轉身就走。
但海水其實很想說,再怎麼冷臉,他也的确如海時話裡的那樣,領着他們進了門。
還是過去那樣的四合院,但說實話,海水對前面院子的印象都不深。隻有節日會前往的正廳、供男人們議事會客的二進院主屋,這些地方對她來說隻是偶爾觀光的景點。
天道坤被海時留在了正廳止步,海夏牽着海水往後院走,身後是想要跟上妹妹、卻被天道坤一把攬在懷裡了的海燈。
海夏的步伐不緊不慢,不是想甩掉誰的速度,可發現真的沒人跟來時,他的神情又浮現出平日少見的陰郁。
他評價着自己的親姐姐,不像對父親那樣刻薄,但也不冷不熱:“她總是說的比做得多。是吧?永遠嘴上說着為你好,心裡還是站在海時那兒——站在她丈夫那兒!天教!”
海水心裡厭煩海夏的言論,因着這真假摻半的話,索性連海夏這個人也厭煩起來:“……你又是什麼好人了?”
不敢表現對海燈的維護,海水隻是抽出被海夏拽住的胳膊,一字一句道:“咱們仨,還是誰也别說誰比較好。”
被這麼一講,海夏身上的幼稚勁頭又回來了不少,氣道:“你也沒少編排我啊!水!”
海水懶得理他,徑自向後院走去。
海夏身為家中長子,擁有屬于自己的寬敞院落;海燈也在成為少宗主的未婚妻後有了更加私密的住所。
而海水,從小就是與許多人共同住在偏院的。她隻分得偏院裡的一個房間,和母親青灑、家裡的傭人們共用同一個盥洗室。
一路上,海水迎接着傭人們的各種目光,有的嘲弄她千裡迢迢追夫,不要臉皮;有的厭煩她過年重返家中,自己還要費心侍奉、徒增工作量。形形色色的眼神襲來,像迎面潑來的一盆盆髒水,試圖澆她個落花流水,以發洩照顧她母親的積怨。
可海水既然名字叫水,就能盡情長流,不怕世間醜惡的暗湧。
海水靜靜行走在偏院中,一眼便見到了角落裡蜷縮着的母親。為了方便人照顧,她被剪成了寸頭,穿着耐髒的黑色長裙,正呆呆地看着院牆外的天空。
從小到大,海水從來不知道青灑在想什麼。不知為何,就在這一刻,被海燈關切但無法回應的時候、被海時無視又無處可去的時候、被海夏糾纏還據理力争的時候、被傭人們嫌惡又遷怒怨由的時候……
海水突然下定決心——鼓起勇氣,緩緩走近了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沒成想,就在海水将将在青灑面前站定時,女人猛地從地上躍起,惡狠狠地咬了海水手腕一口,眼神兇戾而陌生。
青灑不認識任何人,當然包括自己的親生女兒。
海水盯着那牙印,直到那咬痕處開始往外汩汩滲血,才緩緩擡頭,再望向青灑。海水臉上看不出情緒悲喜,眼神卻很強烈,像臨死前未能說出口的遺恨。
半晌,她似乎想通了什麼,臉色轉緩,似是釋然。
……算了,都怪自己,把心裡早就上了鎖的東西又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