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睫,
他不敢看這人。
蕭淩恒動作一頓:“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
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隻是又拿起一個包子,“再吃一個。”
任久言就這樣一個包子一個包子的被喂進嘴裡,他吃了整整七個包子外加半份粥,給他撐的都燒心……
男人整整在榻上趴了七天,這人就連着翻了七天的牆,他任久言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規律豐富的三餐,晨起是熱騰騰的粥點,午間是精心搭配的膳食,傍晚總有一盅滋補的湯水。
任久言這輩子也從未被人這般細緻照料過,而蕭淩恒同樣也不曾這樣放下身段伺候過人。
兩人心照不宣地維持着這份默契,都沒有開口過不該提及的事、不願面對的事、不敢讨論的事。
蕭淩恒斂去了所有鋒芒,連慣常的冷嘲熱諷都收得幹淨;任久言也乖順地配合着,不再逞強推拒。隻是每當藥膏觸及傷口時,蕭淩恒擰緊的眉頭和任久言攥緊被角的指節,都洩露着這份平靜下的暗湧。
第七日傍晚,蕭淩恒照例來換藥。月光透過窗紗,映出任久言背上漸愈的傷痕,蕭淩恒忽然低聲道:“結痂了。”
任久言微微側首,看見他垂落的眼睫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兩人之間隻隔着一肘的距離,卻誰都沒有再靠近一寸。對弈之人的克制隻能如此,明明心潮翻湧,卻隻能隐忍壓制,最終化作一句“多謝”和“不必”。
盛夏酷暑,工部都水司的運冰車隊日夜兼程從北境趕往帝都。然而随冰而來的,還有鎮北侯封翊派來的急使。那将士風塵仆仆,策馬直入皇城。
當密函呈至禦前,帝王之怒震軟了殿内所有宮人的膝蓋,衆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不到一炷香時間,工部侍郎潘廣生、虞衡司郎中于南平和員外郎裴文澤就被“請”到了宸陽殿。
沈明堂将密函重重拍在案上:“三位愛卿可知朕為何召見?”
三人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潘廣生戰戰兢兢道:“臣...臣等愚鈍...”
“北疆戰敗,鎮北軍損兵折将,朕派去的精銳,竟因軍械短缺而潰敗!工部是如何做事的?”
于南平瑟瑟發抖顫顫巍巍地磕着頭說道:“陛下明鑒!臣等冤枉啊!陛下——”
“冤枉?”沈明堂冷笑一聲,“朕剛收到封卿的加急文書!鎮北軍今歲下半歲的絜矢數量竟未達應該給的八成!剩下兩成多你們吃了?!”
他猛地起身,“軍械你們也敢貪墨?!”
于南平聞言直接癱軟在地,裴文澤更是面如土色,額頭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擡起。
潘廣生抖如篩糠:“陛下明鑒!臣等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克扣軍需啊!這...這其中必有誤會...”
“誤會?”沈明堂抓起案上賬冊摔在三人面前,“那這些對不上的數目,你們作何解釋?!”
殿内死一般寂靜,隻聽得見三人急促的喘息聲。
當日,皇帝便立刻下令,立即下旨将三人押送天督府嚴審。為确保此案萬無一失,特命昨日剛自阜州回到帝都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親自督辦。
軍械貪墨案非同小可,更何況涉及的是鎮北侯封翊。這位老将從西境到北疆,為朝廷征戰數十載,當年更是率軍為花太空報仇血洗岘族。如今他吃了敗仗,竟是因為軍械短缺,此事絕不可能輕描淡寫揭過。
當日案卷剛送至天督府,宮中太監又接連捧出兩道聖旨:
第一道,擢升監門衛直長任頃舟為“軍械稽查特使”,協理此案;
第二道,任命金吾衛司階蕭羽杉為“案獄協理官”,協助審理。
這兩位自從入了十六衛沒怎麼幹别的,大半時間都在查案。
任久言趕到天督府時,左延朝正與尹萬秋低聲交談,蕭淩恒則手持一支絜矢仔細端詳。見任久言進來,蕭淩恒規規矩矩行了一禮:“任大人。”
這突如其來的禮節讓任久言一怔,随即回禮:“左大人,蕭大人。”
左延朝直入主題:“此次鎮北軍短缺的絜矢,數量高達兩萬餘支。”
蕭淩恒接過話頭:“絜矢列屬于八矢之一,其形制獨特,箭頭處裝有火種,整體前重後輕,射出後飛行速度極快。臨敵實戰多為火攻,常用于守城戰、埋伏戰、車戰和突襲作戰等,在火攻敵軍陣地,焚燒敵方糧草辎重或軍械裝備等戰鬥中能發揮重要作用。”
“火攻…”任久言微微皺眉,感覺有問題但卻沒有繼續順着說下去,他話鋒一轉:“此次軍械短缺,問題要麼出在工部出庫時,要麼出在運往北境的路上,要麼……”
左延朝:“要麼出在北邊。”
任久言點頭:“正是,但如今工部的大人們一口咬定出庫時的數量沒有問題,所以除了運輸司,我們還需要同時調查北境那邊是否存在問題。”
話音剛落,幾人互相看了眼對方,封翊,如今九關鎮将之首,那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查的?
左延朝:“由頭呢?”
任久言:“沒有人奇怪嗎?軍械短缺,送到北境的時候無人上報,仗打敗了才上報,這…不太合理。”
“但這隻是疑點,算不得證據。”左延朝挑眉。
任久言:“所以我們得先知道,這場仗,究竟是怎麼敗的。”
北境天高皇帝遠,想要查清楚岩呷關這場伏擊戰到底是因何落敗談何容易?況且兩人都知道,無論是否真的是北邊的問題,皇帝都是不能下令清算鎮北軍的,所以這就需要兩人無诏行事,成了無功,敗了有過,這是一場臨淵賭局。
蕭淩恒眼珠一轉,率先開口:“聽說鎮北軍不叫鎮北軍,叫封家軍。北境将士隻知有封侯,不知有朝廷。”
左延朝淡淡地說:“封侯爺為大褚征戰數十載,戰功赫赫。”
蕭淩恒看了一眼左延朝,故意斬釘截鐵地說道:“再怎麼戰功赫赫也是臣子,臣子若是依仗戰功無視法度,豈非謀逆?”*
任久言:“但陛下的意圖…還未可知。”
衆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沈明堂究竟是真的要挖出蛀蟲還是想借機敲打将侯,甚至削弱将侯收回兵權,都不清楚呢,到底要怎麼查、查到什麼程度,這才是第一步。
左延朝看向任久言:“你們真敢查?”
任久言拿起案卷,淡淡道:“查。不過……”
他看向蕭淩恒,“得換個查法。”
蕭淩恒會意:“明查賬目,暗訪軍情?”
“正是。”任久言點頭,“先從工部曆年軍械調撥的底檔查起,再派人以犒軍之名前往北境。至于封侯爺那邊......”
他頓了頓,“得親自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