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緣斂眉,但改愁容,美目流盼,遊遍芳叢:“春歸恁寒峭,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熏香獨坐無聊。逍遙,怎劃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
“真情強笑為誰嬌?淚花兒打着夢魂飄。①”
他戲聲迤逦,如桃花零落至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那雙特意施了妝的眸含着淡淡水光,在他亦歌亦舞間不經意劃過她面龐,無聲又纏綿。
卿如意咬唇,不安感再度橫生,于她心田碰撞,她更為困惑,明明尋到了解決之法,為何還會有這股奇異的感覺?
不,他隻是在看這片園林,貼切程式動作罷了,一切不過是她在多想,他沒有在看我。
她眸光閃爍,直把臉往領子中埋得更深。
台上戲子一個轉身,發尾如蝶般輕舞,一襲白衫水袖有如盛開的純潔玉蘭,在這天青露水中顫抖着花瓣,任風奚落蕭索。
隻見得他紅唇開合,哀傷愁思在眉眼間泛開:“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裡别是一般疼痛。②”
那眉眼如畫,深深镌刻入心,卻也揪緊了她一顆心髒,狂烈的不安感仿佛捂住了她的口鼻,呼氣不得喘氣不能。
卿如意臉頰通紅,一把扯開狐毛圍脖,深深吸氣,空氣濕潤冰涼,她渾身滾燙。
辭緣指尖撚花兒,微微側首,癡癡看着眼前不存在的人,明明是對着男主角柳夢梅訴衷情,卻好似同她相望:“冥途掙挫,要死卻心兒無那。也則為俺那人兒忒可,教他悶房頭守着閑燈火。③”
燈火,一豆燭火,獨守閨房,郁悶無措。
卿如意絞緊手指,咬牙錯開視線,他昨日果然一直都在園林,隻是藏匿不肯見她。
說不出是何感受,心頭酸酸脹脹的,讓她更是如坐針氈。
戲聲止,他眉目含情,直等着眼前虛無同他唱和完畢,才接出下句台詞:“秀才,俺那裡長夜好難過,缱着你無眠清坐。③”
台下衆人無一不是唏噓感歎,各個都對這個師弟刮目相看,唯有卿如意一言不發,她一雙眼堪堪定于戲台,目光所及,卻非那朵玉蘭一樣的少年,而是他身旁了無一物的“空位”。
他甚至連自己閉門拒花都瞧得一清二楚。
他這是在表達委屈,可,她那夜淋雨,受的委屈如何就比他的少了?他冒犯在先,他疑點重重在先。
卿如意揉着眉心,看着她曾經愛之護之的小樹苗,纏繞她的空氣化作千千萬萬個結,擰着她的肉身,纏着她的雙眼,叫她動彈不得。
她必須要将這一切解決!
“小姐,奴查明了伶人底細。”
身後,一直靜默的笃行終于發話了。仿佛是卿如意的救命稻草,她趕緊望向戲台底下,家班弟子們都注意辭緣去了,都無暇顧及她處,這無疑是個對接的好時機。
卿如意抽離神思,看似松懈靠在藤椅中,實則渾身緊繃,低聲道:“說。”
“紅香樓裡對他的年限記錄恰好十載,這伶人原先叫什麼無從得知,但他确實出身卑微,甚至是流落街頭,同一瞎子乞兒一道混個生活。”
卿如意眸光微動,視線不自覺遊移到辭緣身上:“對得上,同他以前和我說的如出一轍。繼續說下去。”
“誰曾想,一場冬雪,就叫那瞎子死了,這老鸨看他可憐,又樣貌音色極好,便收了他入青樓,以求生計。”
辭緣繼續唱嗟下去,台下人頭攢動,台上他孑然一人,卿如意恍惚間赫然發現,他來時是一個人,就連離去紅香樓,他的背後,也是空無一人。
那雙鳳眼察覺到沉重的視線,再度遙遙同她交彙,這一次,卿如意沒有閃避,而是接住了他黯黯目光,看似冷靜自持,隻有她才知道,幾息間,她内裡是生出了怎樣一番波濤。
“但他在遇到瞎子前的背景呢?這一切,不過才短短十載。”卿如意望着灰蒙蒙蒼穹,好似要下雨了。
背後男人聲音沉悶:“恕奴無能,查不到一切,離了紅香樓,他便隻是這市井裡微不足道的一粟,雙親不在,怎會有人對他多加留意。”
烏雲密布,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打在了少女發頂,滑過她的面頰,又下雨了。
怎麼每次一涉及到懷疑猜忌的時候,天公便不作美。窦娥曾有大雪洗冤,那辭緣呢?她為這個想法而心中一驚。
“小姐,就目前信息來看,他來路應是幹淨,且街坊裡無一不道他乃一可憐人。”笃行踟蹰着,見那少年樣貌柔弱可憐,竟是忍不住說了句軟話,但這也确實是不争的事實。
卿如意抿唇,無聲認同。不管他正邪與否,他都不過是芸芸衆生中,風霜可欺,無靠無依的可憐人罷了。
“我知道了。”
就當下情況來看,她是不會将辭緣趕走了。她本可以再深入查下去,但她想到“相信”二字,又為自己的所言所行而感到尴尬難堪。
她揮手遣去了笃行,盯着腳下被雨水打彎了的白花兒,莫名生出一絲怅惘,就好像,她為他的過去而感到難過。
她猛然發現,自己的情緒已然能被他牽動,不論是喜、怒、哀、樂,好像在她出手相助的那一刻,她便已然成為了滄海中,同樣渺小的一滴水,同他一道起起浮浮。
陌生的情愫源源不斷地自海而出,她眨着眼,大徹大悟,原來她不安是因為,他左右了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