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宿沒懷疑:“客廳桌上的藥酒,你給王書記送一瓶去,聽人說他最近腰不好,酒是奶奶拿來的,很有用。”
“他在家嗎?”
“應該,”江宿把煙丢了,淡淡說,“你去敲門看看。”
“你現在出門?”
他說:“晚上加了台手術。”
“好的。”少女聲音清脆,“順順利利哦。”
江宿沒有回應。
他開門坐到車裡,又隔窗交代一聲:“媽媽出差了,自己弄點吃的。”
江萌說好。
王老書記是江宿以前的領導,叫王京舶,S大的黨委書記,後來升到市委去了,這些年重心放在政府工作上,但一直還住在學校當年分給他的老校舍,校舍在學校的南三區,離醫學院很近。學校的氛圍養人,山腳下的二樓小獨棟幽深又溫和。
江萌小時候就住南三區,初中才搬到校外,離得也沒太遠。她很熟悉這裡的路徑,跨過濕潤的水塘,一路過去,聽見鳥鳴啁啾,頭頂的枝節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滴着水。
她擡頭一看,見到一樹水淋淋的青梅果實。
江萌從房子後面過來,要到庭前的大門去敲,得從院子側邊繞過去。
兩米高的院牆裡,恰好傳來老人家微微滄桑的聲音:“你上次說,缺哪兩個?”
回應他的是少年清潤幹淨的嗓音,帶一點點的磁,涼而不冷,像這場暮春時節将完未完的黃昏雨——
“隆慶和崇祯。”
圍牆外面,江萌緊急地刹住了車,匪夷所思地豎起耳朵。
這人的聲音就跟一盆冷水從天上澆下來了一樣。
确保自己沒有聽錯。
她皺起眉。
他怎麼也在啊?
好煩。
雖然和他們家的少爺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但不幸的是,江萌正因為豆腐腦到底吃甜的還是鹹的這個世紀大争論,而跟某人産生原則性矛盾,各持一詞互不退讓的結果就是,她義正詞嚴地通知:anyway我現在很讨厭吃甜豆腐腦的人,絕交三天。
說好絕交三天的,這還沒到點呢。
她言之鑿鑿的指令還尴尬地展示在聊天記錄上。
漸晚的天色裡,雨季的水珠從果樹的枝丫間瀝下來,落在她的睫毛上。
江萌進退兩難地站在那兒,眨一眨眼,覺得渾身上下都清涼了。
算了。
江萌轉了身要回去。
但……
她又看了看手裡東西。
總不能把這酒放門口就走吧?
那送這個東西的意義是什麼呢?
現在哪有那麼多活雷鋒啊,她爸更不可能是了。
院子裡。
“明錢是吧?”
王京舶抖了兩下手裡的筐,撿了幾個古錢币捏遠了看看,最後還是往桌上一丢:“欸,自己翻吧,我老眼昏花了。”
剛洗完澡的少年從檐下出來,手裡拎着幹淨衣服,還沒穿上,目光先被堆在那兒的玩意吸引,開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陳迹舟撈起棋盤桌上的收納筐:“這一套全是真的?”
王京舶:“你齊爺爺收藏的,這個級别的品相,你在那些市場上都淘不到,真的不能再真。”
陳迹舟很快挑出了自己想要的那兩枚,放手心掂了掂,“謝謝您了,省我時間。”
王京舶:“喜歡就行。”
他說着,背過身去,給海棠修修枝,意味深長地拖腔帶調:“多收集收集這些沒用的破爛玩意,下回再多考幾個沒用的破爛分數,就當報答我了。”
“……”
這話太有意,太犀利了。
陳迹舟撚着一枚隆慶通寶,放在稀薄的陽光底下看品相,又從那錢币的洞洞眼裡,看了看氣得胡子都打直的他外公:“曆史老師說了,做人要像銅錢,這是中國人的智慧。您以為我玩物喪志,我這是在研究學問,考試一百分,哪兒有做人一百分重要?”
他靠在一側大理石的棋盤桌上,眼底帶點笑:“你說是不是?”
王京舶瞥他一眼:“就你這嘴,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怪不得你媽成天來跟我告狀,說你油腔滑調,不思進取,就知道跟她作對。”
“難聽了啊,我這叫明哲保身。”
陳迹舟不以為然:“要怪就怪她王女士,在單位裡縱橫捭阖那點招全用來對付她好兒子了,以我跟她多年鬥智鬥勇的經驗,已經訓練出一套滴水不漏的心眼子,比這銅錢還好用。”
王京舶被噎了下,手負在身後,偻着背盯了他一會兒,嚴肅地回歸正題:“這麼會用成語,語文怎麼就考那幾個分?”
果不其然,總歸要指向他考砸的事。
陳迹舟:“我不說了嗎,作文寫跑題了,那語文老師真不夠意思,一點兒人情分也不送,虧我在考場上跟他眉來眼去半個小時。”
這吊兒郎當的語氣讓王京舶更氣了:“你要有那半個小時工夫,多寫點字,你能不及格嗎?”
陳迹舟笑了笑,“作文也不是字多取勝啊,老王同志,您可别被我氣糊塗了。”
話題繞了半圈,小的是一點沒聽進去,油鹽不進又玩世不恭。
老的是真被繞糊塗了,突然忘了要教訓他什麼來着。
看他剛洗完澡,王京舶指了指還挂在椅背上的t恤:“衣服穿穿好,别天天在外面招搖過市的,心思不在正事上!”
陳迹舟最後轉了一圈手裡的銅闆,“叮”的一聲,錢币從指尖彈出去,沿着優美的抛物線落定在了儲物盒裡。
旁邊那似有若無的敲門聲持續了有一會兒了。
他起了身,往門口走:“還是您比較會用成語,不像我媽隻會說我,在學校走那兩步架勢跟逛青樓一樣。”
本來爺孫倆對話,在外面的江萌聽得模糊,随着大門被一下敞開,上揚的尾音落入她耳中。
随後,高挑的少年就冷不丁出現在她面前。
兩個人都默了默。
他串珠一樣的話語聲斷了。
她揚起的一雙杏眼睜圓。
以豆腐腦為導火索的絕交事件還沒結束,然而比這件事更尴尬的是,他沒穿上衣。
嗯……阿姨說的沒錯,此人此刻的确很有走馬章台的氣勢。一般還是剛辦完事的狀态,具備着賢者模式的自得悠哉,有着風流未盡的色氣。
一臉纨绔習氣的男生隻穿了一條黑色的寬松運動褲,褲子還是低腰的,身上的肌理漂亮有序,健康的筋脈像具有力量的河流附着在起伏的山巒之間。可能是剛洗完澡,他的肩骨上挂了一點很細密的水珠,頭發也半幹半濕的。
陳迹舟倒是坦蕩,歪歪腦袋,看着身高低一節的女生,好像在問:有事?
江萌脫口而出:“你怎麼不穿……”
她話沒講完,對上少年磊落的眼神。
她跟他默契到,幾乎都能讀懂他眼底那欠欠又拽拽的潛台詞:
這是我家,我不穿衣服怎麼了,人天生就該穿衣服嗎?盤古開天地的時候穿衣服了嗎?原始人裹兩片荷葉就出門了怎麼不見你去當警察?你呢?你在羊水裡應該就穿好衣服了吧姑奶奶。
他什麼都沒說。
又什麼都說了。
江萌憋着一股氣,最後隻是低低地“咳”了一聲,把她混亂的情緒稍作抒發。
裡面老人家看向門口:“誰啊,找你的?”
陳迹舟給她留了門,然後往裡面走,“誰知道。”
他手一伸,把椅背上的黑色t恤撈起來,幾秒鐘就利落套上了,“話也不說,就站那兒臉紅。”
江萌:“……”奇恥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