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雨恩問:“我能坐下嗎?”
江萌忙點頭,“當然啦。”
池雨恩低下臉,良久,開口說:“我就是太膽小了,本來做好準備了,但是事到臨頭又退縮。”
江萌:“害怕被拒絕嗎?”
池雨恩:“對,怕他連我的禮物也不收,當我面退給我的話,我可能會哭。他要是說什麼難聽的話你也不要告訴我,我有點脆弱。”
江萌哄她說不會的。
輕風掃過,彼此沉默很久。
江萌說:“你為什麼喜歡他?”
她是沒話找話,也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池雨恩說:“高一的時候我跟他一個班,他幫我解圍。”
“錢老師的事?”
“……嗯。”
江萌跟陳迹舟沒在一個班待過,但是她聽說了那件事。
他們班被分到一個剛畢業的英語老師,叫錢明遠,此人極為嚴肅,月考成績出來,班級排名不夠高,錢明遠握着戒尺進教室,把一沓試卷鋪開在講台。
“我看居然還有幾個同學不及格,不知道怎麼考出來這種分數的,以後我這邊的規矩,離及格線差幾分就挨幾下。不要說棍棒教育過時了,我看有些同學一點不知羞恥,我來幫你們長長記性。”
他說着,就把第一張卷子甩了出去,“池雨恩。”
拿到卷子的女生紅着臉領了卷子,要下去時,又被身後的男人叫住:“我讓你走了嗎?”
池雨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錢明遠:“差幾分自己說。”
尴尬了有半分鐘左右,池雨恩極輕地蹦出兩個音節,三分。
錢明遠冷冷:“大點聲。”
嚴肅到極點的氛圍裡,與他的聲音疊在一起的,是後座傳來的少年清朗沉靜的聲線——“班裡都是女生,不用這麼兇殘了吧?”
錢明遠看下去,找是誰說的話,很快視線定格在後排的男生身上:“這就兇殘了?那你替他們挨着。”
陳迹舟毫不猶豫:“行啊。”
錢明遠挑眼看他:“你确定?”
他坐在那片光裡,十分潇灑:“來吧,我皮實。”
前面有男生高喊:“帥啊陳迹舟,英雄救美的風頭讓你搶了!”
陳迹舟笑容淡淡:“過獎。”
本來錢明遠沒打算把他怎麼着,但這嬉皮笑臉的态度惹得他更生氣了。
他拎着那把戒尺下來,于是,陳迹舟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三下。
“要不右邊再來幾下?”
陳迹舟從容不迫,不疾不徐地把右邊袖管推上去:“正愁語文課怎麼才能不寫作文呢,光榮負傷這借口可以。”
他靠在後座桌沿,面露毫不在意的笑:“不過得先說好,打完我就不能打他們了啊,我這風頭可不能白出。”
有人在旁邊哈哈大笑。
錢明遠氣得把尺子一扔。
下課辦公室閑聊,錢明遠提起這事,老師之間互相遞眼色,他這才知道,陳迹舟的媽媽是教育局的領導。惹了個實打實的公子哥,錢明遠吓得不輕,放學立刻把人請到辦公室,開口就說:“坐。”
陳迹舟沒那麼叛逆,規矩還是懂的,這裡全是老師的座椅,哪兒有他能坐的位置啊?
他就站着沒動,不卑不亢的:“有什麼事您直說。”
然後錢明遠也跟着站起來了,他說:“剛剛課上的事情,如果你還記恨,我給你道個歉吧,在班裡也行,不過呢,咱們有些話,關起門來說就好。”
陳迹舟眼波平靜,等他講完,也聽懂他的弦外音:“這點小事還不值得我告狀,您是老師,愛怎麼教育就怎麼教育,您做您認為正确的事,我做我認為正确的事,就這樣而已。”
他看起來并不打算深入交流。
錢明遠有點腿軟地坐了回去:“好,你沒放心上就好。”
池雨恩準備敲門進去交作業來着,聽見陳迹舟和老師的話,就站門口等了會兒,她醞釀着台詞,等陳迹舟剛出來,她連忙跟上去:“今天……謝謝你啊,你疼不疼?”
“沒什麼事,”陳迹舟壓根沒當回事,隻趕着去球場,從辦公室出來就下樓了,語氣輕描淡寫的,“我從小挨揍,我媽看我不順眼,家裡衣架都抽壞好一批,長一身繭,早就金剛不壞了。”
他的眼裡有着置身事外的坦然,從頭到尾就覺得沒必要,哪個環節被放大都特别沒必要。
道歉道謝什麼的,他都不需要。
池雨恩不打算下樓來着,但有些混亂,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安慰她還是真的,欲言又止地跟上去兩步,“真的嗎?”
陳迹舟不置可否,他走過樓梯轉角,聲音就遠了些,但樓道空蕩,還是清清楚楚傳上來:“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覺得有招能治好學生,他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沒存心要誰難堪,你也别往心裡去。”
他可能看到她被錢明遠吓得在位置上哭。
挨不挨揍是其次了,大庭廣衆的責罰是最傷自尊的。
上天給他體恤人心的能力,他總能看到旁人幽微之處的敏感,疾苦,或是捉襟見肘的種種辛酸。
江萌聽完,沉默了會兒,告訴她:“他确實是被揍大的,還不至于被老師那兩下唬住。所以你不用為他擔心啦,他自愈能力超強的。”
嚴謹一點說,他根本不會因此而受傷。
陳迹舟太皮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尤其他八九歲的時候練琴,王琦巴不得把他釘在琴凳上,小朋友擡着腦袋鐵骨铮铮地吼:“我就是不喜歡彈鋼琴啊!”搞得差點被拍扁在地上。不過知道“家法處置”也治不好他那一身纨绔的習氣之後,他媽也懶得抽他了。
他小時候練跆拳道,貨真價實地升到了黑帶。有低年級的小弟弟問:“黑帶實戰怎麼樣?”
陳迹舟閉着眼就說:“實戰沒試過,不過我有個優勢,腿長。”
對方直言:“我懂我懂,身高碾壓!”
他笑一笑:“真懂假懂啊?腿長挨揍了比别人跑得快啊。”
說着,又點了點對方的額頭,語重心長:“好好長個兒吧你。”
說真的,挨揍了知道跑的人,比挨揍了捂嘴哭的人,心理素質還是要強一點的,所以他從不會傷心地控訴這樣的對待給他帶來多大的心理陰影,他很少說這些事,唯有一回,偷偷溜出去跟别人玩斯諾克的時候被問起,他揮杆碰球時漫不經心地笑:“我媽以為自己能培養出好苗子,生了個陳迹舟出來算是她馬失前蹄了。”
他會自然而然順應很多東西,比如人各迥異的脾氣與行為方式,于是也能夠從善如流地在這個世道之間行走靈活。
比起喜歡他,江萌是羨慕的情緒更多一些,也有些學習心态。
比如,怎麼樣可以得到許多的好感值,而毫不費力。
怎麼在圓潤的外觀裡,保留四四方方的原則。
處世很難,她還在笨拙地采取“不拒絕”的方式,來換取别人的信任。
江萌握着手裡的禮物,腳尖在地上點一點,神思不自覺地飄到很遠的地方。
直到旁邊人喊了聲:“江萌?”
她看向池雨恩,還是好奇:“你為什麼讓我給他?”
池雨恩抿抿嘴巴,像是糾結了會兒要不要說,開口的聲音也輕輕的:“因為我觀察了蠻久的,他從來不收女生的東西,但是我發現——”
“嗯?”
“他好像很聽你的話,而且隻聽你的話。”
“……”
江萌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這是個很微妙的事。
如果不解釋,她生怕自己被牽扯進感情糾紛,于是笑起來,眼睛彎到絕對容易被諒解的漂亮弧度:“他不是喜歡我哦,他是從小受到我的壓迫,不敢反抗而已。”
池雨恩點點頭,然後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