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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大太監孟平架着拂塵入殿,笑意一直蔓延至眼角:“陛下,安平公主來了。”
彼時的宮女正在為姜立穿戴朝服,忙而不亂井井有條。
姜立擺擺手:“讓她進來。”
孟平應是,躬身退出去,不一會兒,一娉婷女子便款款行至殿來。
珠钗步搖輕晃,绫羅裙衫低舞,袅袅婀娜,恰如一隻翩跹飛燕。
“兒臣給父皇請安。”姜緻行禮道。
姜立擡手示意她起身:“丹雪來了,左右也無事,怎麼不多睡會兒?”
東瞿安平公主,姓姜名緻,乳名丹雪。
皇帝膝下無子,就這麼一位公主,很是寵愛。
“父皇每日卯時上朝,日理萬機,兒臣雖然不懂朝政,可也不能躲懶不是,都說這一日之計在于晨,兒臣就算不事農耕,早起讀書也是百利無一害。”姜緻很自然地接過宮女手中的玉梳,給姜立一點點梳盤着頭發。
她總是會在打理頭發的時候加入一些穴位的按摩手法,于安神消乏一道很有效果。
姜立很享受她的服務,每次夙夜處理奏折的疲憊都能得到很好的緩解,便阖眸問她:“近日都讀了哪些書,說與父皇聽聽。”
“兒臣閑來無事,翻了一些民間趣聞來看,裡面有一則小故事,說的是張家的姑娘打了郭家的孩子,兩家都是當地的大家族,私底下就各自瞧不慣對方,因為這件事郭家直接鬧到了衙門,說什麼也要張家給個交代。”姜緻繪聲繪色地說着。
高坐丹陛之上多年,姜立何其通透,一聽就知道她不是在說故事,而是在借故事說莊懷硯闖進國子監毆打官家子弟的事。
京城是沒有秘密的,哪怕消息封鎖得再及時,宮裡也知道風聲。
姜立裝作不知,接着她的話往下問:“既然都是大族,那就是兩邊都不能得罪,父皇很好奇後面衙門的縣令是怎麼處理的?”
“縣令很有意思,既沒有批評張家,也沒有安撫郭家。”姜緻笑笑,繼續道,“縣令家有個女兒,正好缺一個玩伴,就借此機會把張家的姑娘安排和自己女兒一起,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對外說隻要張家的姑娘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他便将其繩之以法,絕不輕饒。”
聽到這裡,姜立的眼睛緩緩睜開:“丹雪的意思是……”
姜緻心領神會,這才算是繞到正題上:“聽說莊王府上的含章郡主昨日打了國子監的學生,父皇今日上朝怕是少不了要頭疼了,莊王和國子監的那些大臣們都是我朝肱股之臣,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一方處落另一方,到頭來損失的都是父皇,倒不如效仿縣令,把含章郡主請到宮中來,給兒臣做一個伴讀,這樣既給了國子監的臣子們一個交代,又給了莊王府一個提醒。”
“還是丹雪聰明。”姜緻拍了拍她的手,哈哈一笑。
不僅解決了事情關鍵還兩方都不得罪,一舉兩得。
姜緻腼腆一笑:“都是父皇教導得好。”
姜立把她拉到身前,語重心長:“丹雪如此聰慧,不管有一天父皇做出了什麼決定,想必都能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
姜緻點點頭,很是乖覺:“兒臣明白的。”
父女二人簡單地說了一些知心話,姜立便讓人拿了一些賞賜送姜緻回宮。
來的時候隻有姜緻和貼身婢子寥寥幾人,回去的時候宮女太監或捧或擡,浩浩湯湯跟在後面。
每次安平公主來請安,總能帶上許多奇珍異寶回去。
這是宮裡最常見的景象。
想起方才父皇最後的那句話,姜緻在心裡不住冷笑。
南疆送來的和親折子還在桌案上擺着,他現在說這些真是虛僞得冠冕堂皇。
什麼良苦用心,不過是利欲熏心罷了。
若沒有可用的地方哪來的父慈子孝,都是逢場作戲的遮羞布而已。
她當然明白,她怎麼不明白,沒人比她更明白權勢的重要性。
公主又如何?說是享天下之養,其實都是表面風光而已,但凡涉及到國邦之事,她就是随時能被送出去的物件。
隻有把權力握在手裡,才能做自己的主。
想到這裡,姜緻突然停下腳步,目光落在被宮闱割據成四四方方的天上。
莊懷硯,但願此次南疆一行不負你我籌謀至此。
見她突然停下來,領隊的小太監上前詢問:“公主殿下可是落了什麼東西?”
姜緻瞥了一眼低眉垂目的小太監,覺得有些眼生:“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虜才祁未極,早些年一直在後·庭當差,近日得了孟總管提拔才被調到陛下跟前伺候。”小太監恭敬答道,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底細交代清楚了。[1]
“齊?”乍然聽到這個姓氏,姜緻來了興緻,“擡起頭來。”
不怪她一下子想到這個字,實是先帝單名一個齊字。
皇爺爺子嗣單薄,在位時就隻有先帝和她父皇兩位皇子,到了先帝這一脈就更是子嗣凋零,臨終時先皇後才查出懷有身孕,于是先皇便留下一道旨意,無論皇後腹中胎兒是女是男,皆立其為太子,繼承皇位後由皇後輔政。
隻可惜先皇後生産之時遭逢天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将先皇後和剛出生的小太子一同燒了個幹淨。
國不可一日無君,父死子繼,子沒了,那就隻能兄終弟及,于是先皇唯一的弟弟,她的父皇便被推舉成了新皇。
對于這件事,姜緻一直覺得有些戲劇性。
就連民間也有傳言,說是先皇後和太子殿下是被人害死的,更有傳言說是先太子在尚在人世。
姜緻想,要是那位太子殿下還活着,算起來也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
至于那位先後,更是個人物,準确來說,先後和她的胞妹這對雙生姐妹花,都是個人物。
昔年的逍遙六女誰人不贊一句絕世風華,柳家這對雙生姐妹花就占了兩個。
先後柳問讓先皇和她父皇兄弟阋牆,而她的胞妹柳聞讓謝氏一門至今父子離心。
外界總說柳家這對雙生姐妹花是不世出的紅顔禍水,以至于到最後二人下場都不好,一個薨于天火,一個逝于雷霆。
但姜緻并不那樣認為。
紅顔禍水不過是相對于男人來說的,男人們無用,所以常常會把莫須有的罪名推到女子身上來,借此蒙蔽世人混淆視聽,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做個被禍害的無辜之人,後世就算說起,也隻會指着女子的脊梁骨唾罵,看,都是她們的錯。
謊話說多了就把自己給騙了,但還是架不住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可能是真的。
她父皇不是什麼好人,能和她父皇反目的先皇又能是什麼好人,謝氏兩父子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德性。
姜緻極其厭惡男子置身事外,女子背負罵名的事,想起這些,眉宇間也帶上了幾分難以察覺的戾氣。
祁未極恍若未覺,緩緩擡起頭,并不避諱姜緻探究的目光:“回殿下,是祁寒不可怨,天道自平分的祁。”
姜緻細細打量着他。
白面明眸,生得倒是秀氣,深沉的太監服飾在他身上竟然能穿出幾分雅緻好看的意味,擡頭時可以看到他耳側有一處花一樣的胎記,也就隻有拇指那般大小,頂頭大,尾部尖細,淡淡的粉,淺淺的紅,擁蹙着成了一株虞美人的形态。
虞美人的觀賞性很高,但其本身危險且帶毒,是一種極具迷惑性的花,可眼前之人一臉無害,像是一泓無波的池水,看不出任何心思。
“黃庭堅的詩,書讀得不少。”姜緻又問,“年歲幾何?”
祁未極再次開口:“今年十八。”
姜緻點點頭:“既然讀過書,怎麼到宮裡做太監?走科舉考功名不更好?”
她隻是順口問了一句,不承想祁未極會忽然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略過她這個問題,委婉地問。
“若今朝考上狀元的人是我,公主可會歡喜?”
身後還有一大群宮女太監在場,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問出來,雖然聲音隻有她能聽見,但姜緻還是覺得突然和莫名其妙,不由得蹙了蹙眉,再次打量起面前這個僭越的小太監。
父皇先前給她和金科狀元陸明阜賜婚,但陸明阜抗旨拒娶,轉頭娶了青梅,聽宮裡人說那青梅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鄉野村姑。
她倒是無所謂,反正陸明阜不退婚她也是要退的,一樁婚事就想拴住她,做夢,陸明阜提前動作倒是省了她許多麻煩。
不過她是這樣想,旁人就未必是這樣想的了。
在世人眼裡,陸明阜此舉明擺着告訴天下人她安平公主不如一個鄉下女子,讓她淪為笑柄。
宮人們雖然明面上沒說什麼閑話,但私底下都議論來着。
想到這裡,姜緻忽然笑了,湊近祁未極,在他耳畔低聲問:“你問這句話究竟是想娶我?還是為了你那昭然若揭的欲·望?”
祁未極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姜緻已經先一步打斷了他。
“如果你想說是為了我,那就不用開口了。”姜緻一邊說,一邊踱步繞着他走了一圈,“不管狀元郎是他陸明阜還是你祁未極,又或者是其他别的什麼王孫公子,我都不稀罕。”
“你是不是以為給我換一個人選擇我就會對這個人感激涕零千恩萬謝?你覺得我的一生需要依附一個男人而活,所以給我換個人選其實就是讓我換條路走,一個男人不行就換另一個男人是嗎?”
“可笑至極,把自己的命運全部押在一個男人身上,這是蠢貨才會做的事,你覺得我是嗎?”
在場的人聽不到她們說了些什麼,隻看到姜緻臉上笑意更深。
“不妨告訴你,我的路上隻有兩種男人,一種是自己作死的,另一種是被我弄死的。”
說着,姜緻彈了彈指甲上的丹蔻,在祁未極面上虛畫了一圈:“你覺得你是哪種?”
祁未極面色不改,後退一步垂目施禮,又變成了先前那個規矩的小太監:“公主說笑了。”
本就是他挑起的頭,現在他主動回避了這個話題,也算是結束了這次不合時宜的談話。
“是你先說笑的。”姜緻斂了臉上笑意,仿佛方才二人的對話從未出現過,冷哼一聲顧自拂袖轉身離去。
宮女太監連忙捧着賞賜跟上,獨留祁未極一人在原地,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