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同年出生,比他小四個月。他每次這樣叫,聲音都格外好聽。
四個字連根拔起太多無名情緒,他以前也算毒舌,卻從不曾像今天這樣專挑最痛處碾。
普通人生氣就是生氣,高興就是高興,甘衡卻常相反。他還是微笑着,程荔緣卻能感覺他心情壞掉了。似乎就是從她表示不喜歡他也不想再陪他那句開始的。
壞心情也傳遞到了她這邊。她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垂下眼睛,一動不動坐椅子上,背也沒有靠到椅背。
落入甘衡眼裡,他隻看到一隻垂頭喪氣的小狗。耳朵耷拉在腦袋兩側,爪墊按在地上,好像搖搖欲墜馬上要趴下去。尾巴也不搖了,拖在地上緊緊盤着。
這樣的程荔緣,甘衡很喜歡,他一喜歡,心情就有所好轉。
甘衡也覺得自己挺不正常的,她小時候被兇了是委屈小狗,現在是生悶氣的小狗。兩種他都喜歡,可是第二種讓他更想把她肚皮朝上地按在地上。
甘衡溫溫潤潤地說:“抱歉讓你不開心了,難受的話罵我,我是想說,沒必要為難自己,你以後就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快不快樂更重要。”
先前有多冷嘲熱諷,現在就有多甜蜜溫軟。
程荔緣倏然擡起眼睛看向他,那一眼讓甘衡後脖頸掠過電流,刺刺麻麻的,比深秋的涼風更舒服。
不遠處有兩個小學生推着小車過來,公園很大,有人口渴了會買水,大概是家長讓他們出來鍛煉膽子體驗生活的。
“大帥哥,要給你女朋友買點水嗎?”一個小學生大聲問。
甘衡沒有說話,隻有嘴角輕微翹起,程荔緣幾乎能看清他腦子裡在轉什麼。
“有運動飲料嗎。”程荔緣轉過去,對他們招招手,“有!”兩個小學生興高采烈地請她掃碼,賣給她兩瓶水,收費還挺合理,公園這麼大,隻掙了兩塊辛苦費。
“姐姐你男朋友真帥!”小學生大聲對她悄悄說,又推着推車去其他地方了。
小學生的音量很大,吸引了附近人的注意。
“……男朋友?”王郁甯說,“甘衡什麼時候成她的男朋友了?”
康繼純望着長椅上坐着的那兩個人,甘衡姿态悠閑,手臂始終放在程荔緣椅背上,少年清貴不入凡俗,注視着旁邊乖乖的女高中生,外人看來很有一種微妙的反差氛圍,不管是小學生,還是路過的大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小情侶。
程荔緣沒怎麼開過口,全程都是甘衡在對她說話,他表情很輕柔,不知道在說什麼,她隻是聆聽着。
王郁甯陪着康繼純在這裡站了好一會了,越看這一幕,心氣越不平。
她們今天是來這野餐拍照的,想選那個百年香樟做背景,一過來就看見了程荔緣和甘衡。
“你跟我說程荔緣跟着蕭阙去了雲栖,甘衡扔下你去找她,我一開始真的不相信有人這麼茶,”王郁甯咬緊了臼齒,“我找人問了,那天她還跟江斯岸一起在裡面閑逛……”
王郁甯大步上前,康繼純跟了上去,沒有攔她。
走到了程荔緣面前,王郁甯冷笑,甘衡還在這,她不能顯得攻擊性太強:“程荔緣,昨天在雲栖,今天又在望舒亭,你想幹什麼?”
甘衡擡起眼,眼神溫度完全消失,似乎看見了什麼髒東西,王郁甯碰上他視線,膽子瑟縮了下,自尊心一下子被傷到了。
程荔緣好像完全沒聽見有聲音,她垂下眼,兀自擰開飲料瓶口,王郁甯被她的無視激怒,忘了要維持人設。
“還有,你能不能别糾纏江斯岸,這麼茶要不要我賣血送你出道?你家……”
“閉嘴。”甘衡語調很輕,聲音像冰一樣。
王郁甯整個人都僵硬了,甘衡眼神好像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物品。
見好友被吓到,康繼純走上前:“抱歉,我們是碰巧來的,程荔緣,那天不好意思,把甘衡叫走了,你們的公益活動有聯系方式嗎,我可以捐……”
話沒說完,她看到程荔緣的動作,忘了詞。
程荔緣擰開水瓶,站到了椅子上,瓶子垂直朝下,水柱澆下來。
王郁甯發出尖叫,試圖躲開,但瓶口很大,就像擰開的水龍頭,她眼睛都糊得看不見了。
澆到一半的時候,瓶身穩穩平移,剩下一半澆在了康繼純腦袋上。
程荔緣的動作過于平穩,情緒也過于平穩,也就這幾秒,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
康繼純今天的素顔妝并不防水,眼影一下子就融了。
她狼狽地擡起臉,對上了程荔緣的目光。
程荔緣俯視着她,聲音乖乖的:“繼純表姐,你好像有點上頭了,我希望你冷靜一下。”
康繼純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沒想到程荔緣敢這樣做,此時程荔緣站在椅子上,比她高出很多,一隻手的距離都不到,神态甚至是很平和的。
程荔緣會扇她巴掌嗎?康繼純條件反射一樣想,這是她心裡無數次想對程荔緣做的。
程荔緣什麼都沒做,隻輕聲說:“上次你朋友推了你,栽贓我,你縱容默許,生日那次也是你自己摔下樓梯,我的日記也是你翻出來的,我一直沒追究過。”
康繼純想否認,想反唇相譏,但程荔緣眼神不喜不怒,此時不管她如何回應,都隻會強化被動處境。
康繼純轉向甘衡,卻看見了甘衡臉上的表情。
他仰着頭看着程荔緣,唇角是上揚的,目光近乎專心緻志,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和王郁甯兩個人現在的狼狽。他好像在完完整整單純欣賞程荔緣這個人。
康繼純抽離了目光,不去看甘衡。
她隻想最大限度打壓程荔緣:“我會報警。”
她媽媽是康屏,她繼父是袁正成,程荔緣冒犯她,那就讓程荔緣母親出來鞠躬道歉。
程荔緣壓根沒聽她說什麼,把水倒完之後,就打開了第二瓶,轉向旁邊,把水倒在了甘衡頭上。
她倒得很慢,水均勻淋下去,大概持續了四秒。
甘衡是坐着的,水落下的距離更大,嘩啦嘩啦全打在甘衡臉上,六百毫升的水,他頭發和襯衫全部濕了。
“本來兩瓶都是給你的。”程荔緣說。
康繼純睜大了眼睛:“……”程荔緣瘋了。
她印象中,程荔緣一直跟着甘衡,甘衡說什麼是什麼,程荔緣總是軟軟的,沒有什麼主見。
甘衡不可能容忍任何冒犯他的行為。何況是這種羞辱。
隐秘的幸災樂禍爬上心頭,康繼純幾乎是期待地等着接下去甘衡的反應。
甘衡發出一陣低不可聞的輕笑。那笑聲鈎子一樣,牽住所有人的心髒。
他手指抹了下眼皮上的水,睫毛濕成一簇簇,眼睛濕漉漉的黑白分明,一點生氣的迹象都沒有,特别溫柔地對程荔緣說:“還有嗎?都發洩出來,有我在沒事的。”
程荔緣:“有,請你以後不要再跟我說話了,我想吐。”
康繼純瞳孔收縮,甘衡的言外之意剜了她一下。
同時,她也無法想象她自己敢這麼跟甘衡說話。
程荔緣直接繞去了另一邊,把兩個空瓶子扔進了垃圾箱。
甘衡緩緩站起身,他臉上有過于專注、讓人感覺病态的東西,卻為他眼睛增添了夢幻的熠熠光彩。他一直看着程荔緣離開的方向。
等康繼純回過神,王郁甯在搖晃她,而甘衡人早就不在了。
“甘衡去追程荔緣了。”王郁甯認知完全被颠覆,她以為程荔緣對甘衡是單方面的。
但甘衡竟然能笑着讓程荔緣澆他一頭水。
康繼純沉默了半晌,胸口有什麼東西在燒,不劇烈但很折磨人。
“沒關系,不着急,高中還有三年呢,這才剛剛開始。”
她走到另一邊,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媽媽。”
康繼純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接着安靜,聽對面說了很久。
“……所以,還是讓甘衡主動轉回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