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衆人依照計劃前往侯府。
孟珏沒和任何人提及昨晚遭遇。即便出發時與文骛視線相對,二人也默契十足的互相移開,誰都沒露出端倪。
延安城果真如張斓所說,即便身處車内,孟珏依舊能聽到百姓震耳欲聾的贊譽聲。無數鮮花香果塞進車來,倒讓孟珏體會了把前朝美男潘玉擲果盈車的待遇。
“這延安城的人倒算有點良心。”墨竹攏了攏腳邊的花果,掏出帕子擦去手上汁水。自接旨以來郁結在心頭的怨氣總算消解一二。
箐蘭放下車簾,點點花粉沾染指尖。
“邊關烽火重起,他們是最受其害的人。娘子以身求和,換得是他們數十載的安甯日子。不這樣感謝才怪哩!”
箐蘭一把搶過墨竹手中的帕子,臉上挂着舒心的笑。孟珏端坐在上,笑看二人打鬧,心中愈發堅定。
複行數刻,馬車總算在陣陣呼聲和四溢香氣中停落下來。孟珏起身,無數道目光齊聚于此。她深吸口氣,一步一磚,靜立于侯府門前。
還未等她擡眼,一道如洪鐘般中氣嘹亮的聲音便從上傳來:
“震冠三國的神衛将軍…真是稀客……”張渚眼風從階下倩影掃向馬上那人,飛揚的眉下生着的一雙鳳眸,折射出精悍的兇光。
“爹。”張昭長身而立,鳳眼微眯。“就說您上歲數了,誰家的客站得比主還高?咱行兵打仗看罷隻會以為來人在示威叫陣,四妹你說二哥這話可是?”
張斓長鞭一甩,髻上珠璎叮咚作響。
“二哥說得極是!這等子目無長短的哪配登我張家的門,爹爹寬宥,我可看不得!”
她正要揮鞭,手腕卻被人緊緊抓住。張斓扁了扁嘴,不滿道:
“大姐——”
張玟警告地瞪了張斓一眼,從她手中拿走長鞭。
“你這性子怎麼跟蜂窩一樣,一捅便着?”張玟用力點了點張斓的額頭。張斓面有不服,又不屑地朝孟珏瞥了一眼,但到底還是在張玟目色中退了下去。
“二弟。”張玟又轉看一旁竊笑的張昭。“你也這麼大了,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兒心性?我看還是要将婚事提上日程,早些給你找位娘子管束你才好。”
張昭最怕這茬,連忙抿緊嘴唇假裝看天。張玟滿意地點點頭,視線再看向張渚。
“畢竟是客,一杯茶張家還是請得起的。”
良久,張渚才沉聲說道。他目光肅冷,眉目閃過數種情緒,轉身負手離去。
得張渚開口,張玟唇角輕抿,才又看向文骛。
“文将軍,孟娘子素幼長在汴京,與我弟兄姊妹也是初次相見。此番遠嫁,叮囑勸慰必少不了。邊北風急日毒,将軍若要相陪,還是解馬入府吧。”
“不必麻煩,”文骛斷然拒絕。“張家的茶确實不合吾口,吾來此也隻為守約。”他調轉馬頭,視線掠過孟珏,壓低聲音道。
“酉時一刻,我來接你,别忘了你的承諾。”
孟珏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張玟見狀也不勉強,她拾階而下,一手托住孟珏左臂。幽韻的沉香沁人心脾,隻一息,便叫孟珏穩下了心神。
另一邊文骛點好人馬正欲離開,不想又一道溫潤但極具穿透的聲音從内傳來,生生絆住他的腳。
“将軍慢走。張家茶澀,不知我的茶可否合将軍的口?!”
文骛眸中閃過一絲光華,回首望向朱門下的那抹青。
他終于下馬,男人面露淺笑,清隽的眉目仿若出塵。文骛收起周身戾氣,恭敬道:
“荀先生。”
荀徽淺笑出聲,視線緩緩移向孟珏。
孟珏輕屏呼吸。
飛入鬓間的雲眉,挺拔秀緻的方準。瓊霜凝脂的玉容下,盈盈眸光如沁水墨玉。比花嬌豔的唇瓣微微輕啟,露出幾顆如珠貝齒。
“你看那邊。”他展顔一笑,眉宇間透着不屬身份卻并不突兀的頑皮。孟珏愣愣回頭,街角迅速閃過一道人影。孟珏看不真切,隻知那人應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
沒待她反應,荀徽欣悅的笑聲便自耳畔響起。他手掌一伸,憐惜般地撫了撫孟珏的頭。
“去吧。”
一聲輕喃,帶着一絲懷念,又仿佛是句呓語,如浮泡般消散在孟珏耳邊。張玟引她入内,她卻又忍不住回頭,隻覺那挺拔翩逸的身姿似乎有那麼一瞬間,微微塌陷了。
——
侯府院景并不似孟珏想象那般秀緻典雅。相反,園中極為空曠,除卻些許林木和陳列着各色兵器的武場,便隻有幾顆奇峋怪石矗立其間。
張玟好似看出孟珏眼中疑惑,緩聲開口道:
“是不是很奇怪?”張玟清麗的面容展出一絲笑意。“别看我們幾個拾掇的像那麼回事,其實各個都不是侍弄花草的細膩人。整座侯府除了這些山石和武場,唯一能稱得上景兒的,便是姑婆的沁園了。”
說話間,繁景入眼。幾經翻新的匾額下,圓潤光滑的青石錯落有緻,叢叢秋菊在圃間熱烈綻放。蒼勁挺拔的松樹掩映着牆邊透出的幾杆梅枝,簇簇鮮芽點綴其間,自有股工筆寫意的疏朗風流。
“這都快十二月了,這菊花怎麼還……”孟珏蹲下身,指尖撚過細柔的花瓣。
張玟嘴角上揚:“想當初翁翁進京受封,得幸随先帝南巡,途徑江甯,誤打誤撞搶了江甯府望族劉氏的天婚,娶了江南第一美人劉娉——也就是太婆。”
“太婆是劉家嫡長女,從小便是錦繡團裡長大的。外祖翁不舍女兒在邊北風沙受苦,陪嫁除了江南特有的花卉器玩,還精心挑選了四位精通花藝制器的手民随太婆遠嫁。邊關吃緊,太婆不忍鋪張,就将這些人給了姑婆。姑婆走時這些人并未随行,便養在這裡繼續侍弄姑婆的閨閣。”
緩步香茵,幾人來到沁園深處。
不同于侯府大開大合的布局,沁園頗有一步一景的層疊之感。松林盡染間,精緻别雅的小閣顯露真容。青衣女子蹲在閣前擺弄着盆中草木,見衆人前來連忙放下手中活計,兩手在身上擦了擦,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
“大郎君。”
“決明,半夏去哪兒了?”張玟快速掃過園中,眉心微蹙。
決明推開閣門,語焉不詳道:“…半夏姐姐應該是……去找辛夷姐姐了吧……平日裡她去哪兒也不會與我說……”
張玟鳳眸一閃,視線觸及孟珏又收了收,揮揮手叫決明退下。
“取翁翁今年新賞的六安瓜片來。”
決明一驚,下意識看向孟珏。一雙與張玟别無二緻的鳳眸炯炯有神,隻是那般坐着,便有種賞心悅目之感。
決明垂下頭,慢慢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便端來了兩隻琉璃花盞,小心翼翼地放在二人面前。
“娘子嘗嘗,這跋山涉水運來的可與汴京城中的有何不同?”
孟珏眨了下眼,緩緩端起茶盞。
“味道自然是極好的。”
張玟淺笑倩嫣。
“姑婆生前最愛六安瓜片。每年朝廷賞下這茶,翁翁都命人盡數送到沁園,旁人若是要飲,也得來沁園讨。以至于我到今日依然認為,這是頂好的茶。”
張玟眉眼輕舒,眼神中透着淡淡念懷。
“阿娘去得早,爹爹常年在外,自小我便跟在姑婆身邊。邊北沒什麼大家名師,我的書畫棋藝射術騎馬均拜姑婆一手所賜。有時調皮惹了亂子,也總是姑婆上前護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