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珩猶豫了一會,最終似是下定了決心,看着沈青黛緩緩說道
“景和十二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我母親當時有孕,被封為皇貴妃,一事風光無限寵慣後宮。後孕九月時,她因濁氣入體發狂控制不住地傷害自己,導緻了早産。雖拼死生下了我,但她也因此去世。皇上震怒,下令嚴查此事,後發現是文淵候所為,便褫奪封号,貶為庶民,全家因此受到牽連。”
“我出生時濁氣也感染了我,本來也要随我母妃而去。但無數醫師被請入宮中,無數奇珍異草吊着我的性命,我因此僥幸活了下來。但體内濁氣卻始終無法去除,每當使用鎮器時我體内的濁氣便會失控,變得敵我不分。平常醫者無法診斷出我的異樣,我因此有幸平穩長大,但同樣我也無法找到方法去除我體内的濁氣。”
微風吹過,房間内僅存的光源搖搖欲墜,光影搖晃,終究是江風戰勝了燭光,房間内失去了光亮,僅剩一縷月光照在桌前。
月光如水,無聲地流淌在蕭景珩深邃的眉眼間,那裡面沉澱着二十年沉重的過往。燭火熄滅後的昏暗,反而讓這訴說的空間顯得更加私密而凝重。沈青黛屏住了呼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金針,心跳如擂鼓。文淵侯、二十年前、這些詞像冰冷的針,刺穿了她試圖平靜的心湖。
“文淵侯……”沈青黛的聲音有些發澀,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那個被貶為庶民的文淵侯?”
“是。”蕭景珩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帶着一種穿透時光的寒意,“就是他。他的府邸,就在你沈家舊宅隔街不遠的地方。”
沈青黛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隔街不遠!那個在她童年記憶裡偶爾會經過的高門大院,那個在蒙難後迅速消失在京城版圖上的名字。竟與這樁震動朝野、導緻皇貴妃慘死的宮廷大案緊密相連!
她猛地擡起頭,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翻湧的驚濤駭浪。家族一夜傾覆的慘烈、父母含冤而死的悲恸、多年孤身追查的艱辛、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和坊間流言,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驟然指向了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方向!
“所以,文淵侯是因謀害皇貴妃被貶,而我沈家也參與其中?”沈青黛的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顫抖,幾乎無法說出那個殘酷的聯想,“人們都說玉髓案背後的主謀是沈家,其實隻是因為做了他人的替死鬼?”她死死盯着蕭景珩,想從他臉上确認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玉髓案,那個将她家族打入萬劫不複深淵的所謂“禦前失儀、進獻毒物”之案,是背後主謀的精心設計!
當時太醫院研制出了能有效預防濁氣的藥房,因着有文淵候的前車之鑒,藥方也确實起了作用,皇帝非常高興,太醫院的人都說是父親研制出的藥房,沈家也風光一時。但僅僅一月後,又有後宮嫔妃因濁氣入體去世,皇帝便将怒火燒向了沈家,從此沈青黛家破人亡,孤身一人。
蕭景珩的目光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着沈青黛蒼白的臉和眼中燃燒的希望,沉默了片刻。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沉重的回答。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沈青黛緊繃的心弦上:
“玉髓案發,就在文淵侯府被查抄、阖府流放北疆的五年後。案卷記載,罪魁禍首,正是時任太醫院院判的沈太醫——你的父親,沈文仲。”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幾分。
“罪魁禍首……”沈青黛喃喃重複着這四個字,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滔天怒火?犧牲品?所以,她沈家百餘口人的性命,父母親族的冤屈,她颠沛流離的十幾年——僅僅是因為皇帝在盛怒之下需要另一個宣洩口?還是這背後有着更深的、她尚無法觸及的黑暗?文淵侯謀害皇貴妃的動機是什麼?父親一個小小的院判,為何會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成為“證據确鑿”的替罪羊?父親當年是否知道些什麼?甚至是否與文淵侯的案子有某種她未知的聯系?
無數個疑問像毒蛇般纏繞住她的心髒,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船艙内隻剩下江風穿過窗棂的嗚咽,和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月光在蕭景珩玄色的外袍上流淌,勾勒出他挺拔卻籠罩着濃重陰影的輪廓。他體内那糾纏了二十年的濁氣,他母親的慘死,他父皇的震怒。這一切,竟然與她沈家的血海深仇,在多年前詭異地交織在了一起!
沈青黛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讓她保持着一絲清醒。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身負皇室血脈、同樣被過去陰影籠罩的男人。他告訴她這些,是坦誠?是利用?還是他也看到了這纏繞在兩人命運上的、共同的死結?
“王爺告訴我這些”沈青黛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破碎的冷靜,“是希望我明白,我父親的案子,可能并非孤例?還是想告訴我,沈家的冤屈,或許與當年文淵侯案,甚至與您體内的濁氣根源,都有關聯?”
蕭景珩的目光如寒潭,深不見底。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緩緩道:“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陰影裡。沈姑娘,你既已入鑒妖司,又身負沈氏秘術,或許這糾纏了我二十年的濁氣,與你追尋了十幾年的家族清白,是同一把鑰匙的兩面。”他微微側身,望向窗外沉沉的江面,聲音融入夜色,“當年被掩埋的一切,正在蠢蠢欲動,真兇正在卷土重來。沈姑娘,你的醫術,你的金針,你追查真相的決心,可能正是解開這一切的關鍵。而我,需要你活着,也需要你幫我活下去。”
他的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青黛心中激起千層浪。活下去,幫他活下去,也是幫她自己,幫沈家那沉冤待雪的亡魂,找到一條生路!這不再是單純的交易,而是兩個被命運殘酷捆綁的靈魂,在深淵邊緣的一次試探性的攜手。
江風更疾,吹得蕭景珩的玄色外袍獵獵作響,也吹散了船艙内最後一絲凝滞的空氣。沈青黛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入肺腑,卻奇異地壓下了一些翻騰的血氣。她袖中的金針仿佛感應到了主人的決意,微微發燙。
“我明白了。”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王爺的病,我會竭盡全力。沈家的舊案…也請王爺,助我一臂之力。”
月光下,兩人目光再次交彙,再無言語,卻已達成了一份沉重而危險的盟約。船行江上,夜色如墨,前方是未知的江南,身後是盤根錯節的京城舊事,而他們,正駛向風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