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潦草橫死的女人叫青橘,是平康坊芙蓉樂肆裡置了私宅的當紅撫琴娘子,一般人消受不起的名角兒。計相口中的裴二郎,說的是裴家那個八歲就中了童子舉的知名才俊裴耀卿,裴煥之。一位風塵佳人,一位名門才子,光是将這兩個詞放在一處,就能湊出無數首豔詩來。
裴耀卿遲遲未到,金吾衛郎将先盤問起了陸清止。正尋問間,一匹快馬飛奔至門口,飛身下來個武将,武将給侍衛亮了亮牌子,正問着話的郎将被喚到一邊同武将低語去了。
陸清止看着方才盛氣淩人的郎将言笑晏晏将武将送走,再回來坐下後連神色都輕快了。郎将拿起桌上的店簿一邊翻看一邊問話:“小郎君獨自從揚州來也不帶個随從,唔……昨天到的,來長安遊學醫術?”郎将擡頭看向陸清止。
陸清止點頭,郎将把店簿放回桌上,用與先前完全不一樣的語氣笑着問他:“沒吓着吧?”
陸清止偏了偏頭,似有不解,卻隻依舊簡短道:“無妨。”
“行,那就到這裡吧。”郎将起身沖櫃台喊道:“龍計相,給你家小貴客換間房,出門在外别叫晦氣沖撞了。”
陸清止站着不動,郎将便問:“還有事?”
“你方才分明還懷疑我是兇手,為何那武将離開之後便不再繼續查問了?”陸清止看着郎将道。
郎将愣了愣,随即沖陸清止笑道:“這兒沒你的事還有什麼好問的,好好玩兒你的吧,長安且大呢。”
“我方才聽你們驗屍那人說死者皮膚青紫生前可能遭受過淩虐,所以推測死因為内傷暴斃?”陸清止站在原地看着郎将,沒什麼表情,語氣也依舊平靜。
郎将神色一淩,目光射向一旁的仵作。
仵作大驚,慌忙上前,“小人,小人未曾喧揚!”他看了眼陸清止,低下頭惶恐道:“辦案時閑雜人等全部都回避了,還有侍衛把守着,絕不可能走漏消息。”
郎将乜了眼哆哆嗦嗦的仵作,重新看向陸清止。
他擡起扶刀的手拿過仵作手裡的冊子翻看起來,而後将冊子一合,想了想,神色嚴肅朗聲道:“死者渾身布滿淤青,銀針試探無毒,生前在旅舍每日晝出夜歸形容衰弱。旅舍内已盤查完畢,無任何異常異動,目擊者衆多,死者确系暴斃。”
陸清止表情終于有了變化,他蹙眉道:“原無意插手此事,但家師自幼教導醫者需精誠嚴謹,追本溯源不可大意,這名死者是中毒而亡,并非遭受淩虐後暴斃。”
語出皆驚。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郎君莫要妨礙公務!”郎将把手裡的冊子往案上一擲,擡聲厲喝。
龍計相兩片八字胡被吓的幾乎炸起,他一邊陪着笑沖中将拱了拱手,一邊快步走到陸清止跟前低語:“切莫魯莽,切莫魯莽,公子還沒回來呢。”
陸清止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繼續道:“死者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個紅黑相間的手串,那手串所用半紅半黑的豆子名叫相思子,有劇毒,死者周身症狀正是此毒毒發之症。中此毒者會有嚴重皮下出血,所以皮膚會呈現青紫色斑塊,最後會因為髒器衰竭窒息而亡,所以她才眼球充血,形容猙獰。”
旅舍内内上上下下十來人,一時落針可聞。郎将看着陸清止,又看向龍計相,最後看向仵作,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時竟怔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低聲道:“世上竟有這般厲害的毒藥,那方才我們碰過屍體的人豈不全都中招,你莫不是信口胡謅。”
“相思子殼堅,其内白粉有毒,隻有嚼碎或搗碎吞服才能毒發,一顆足矣緻命。”陸清止看向一旁的仵作。
“世間毒藥不計其數,能使銀針變者僅二三,你既做這份差事就應當多加學習。你們若想查證,剖開死者身體查看髒器狀态便知,還可取其血與其手腕上的相思子研磨成粉入水,找牲畜對比試之即可。”
仵作面露異色,大壯沉默的望着陸清止,龍計相也斂了神色,讪讪走回到大壯身邊。
旅舍大門被推開,門口站着不知何時到了的裴二郎。年少才絕一朝伴君側的裴家二郎,他那名滿長安的心上人如今橫死旅舍,裴郎君孤零零站在門口,神色莫辨。
他緩步走到陸清止身旁,問道:“你是西原六诏人?”
陸清止看着搖搖欲墜的裴二郎,搖頭道:“我是揚州人。”
“你怎麼知道相思子?”
“家中世代行醫,又經營花木,随師父走南闖北遊曆過幾年,外國産物略有涉聞。”
裴二郎面若死灰,點了點頭,這才看向其他人,沖郎将作揖道:“勞煩帶我前去認領屍首。”
青橘的賣身契上蓋着裴二郎的章,人死了他得去收殓。裴耀卿将青橘淩亂的頭發一一捋順挽到耳後,又伸出手去碰了碰眼角那顆淚痣,動作算得上輕柔,面上卻看不出什麼悲喜。
這場潦草的死亡好像驚擾了一些人,又好像無事發生。結案十分幹脆利落,死去的青橘像投入大湖的小石子,漣漪都不曾蕩起一個。
案發第三日京兆尹便把告示貼了出來,青橘死于誤食相思子,告示旁細細描摹着相思子的圖案,産自西原六诏,豆子紅黑相間,迤逦别緻。
告示前的人來了又走聚了又散,案情簡單不容置喙,但百姓的嘴卻不是一紙告示能封上的。況且當日金吾衛雖圍了芥子旅舍,可哪裡圍得住長安百姓想要湊熱鬧的心。
芥子旅舍作為名妓身殒地,生意意想不到的逆風翻盤,竟開始門庭若市起來,三教九流都要來這裡憑吊一番,順便發表些洞悉之言。
“這相思子還當真是奇毒,要沒那個剛好雲遊至此的小郎君,青娘這事兒可就不了了之了。”這人坐在大堂中間,率先開始今天的發言。
“聽說裴家滿門清廉,裴父更是官名在外,一家子潔身自好,偏偏出了裴二郎這麼個異類。這年頭做官誰不謹小慎微,他一個新任的小小典簽整日卻如此招搖,青娘可是正當盛名呢,這是遭人嫉恨上了吧。”
“我看這事兒沒這麼簡單,你們可知裴二郎的母親是哪裡人?”
“這你也知道?哪裡人?”
“聽說,我也是聽說啊,像是西原那邊的。”
“嘶……這事不簡單,相思子這東西咱誰見過,要不是恰好遇到個識貨的,這事兒可不就不了了之了麼,青娘這大半年可都隻跟這裴二郎打得火熱,相思子,你們聽聽這名字,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除了他誰還會送這東西給青娘。”
“一派胡言,朝廷官員豈容爾等置喙!既然知道裴刺史孝悌知禮為官清廉,他的後人卻在此遭受非議,典簽又如何,那也是相王府的典簽,死個煙花妓-女而已,難不成還要三司會審?”
“煙花女又如何,青娘琴藝無雙,才情當世少得,怪隻怪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自古紅顔多薄命哦……”
流言甚嚣塵上,有了無法遏止之态,那湖底石子像在暗流之下翻身歌舞,竟攪出些浪花來,最後終于驚動了禦史台一紙奏書遞到當朝宰相跟前。
結案第十日,裴耀卿先被内府提走,其後大理寺又介入。芥子旅舍被勒令關停,龍計相忙着裡外打點疏通。衆人遭驅散,明台之上再無人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