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部司何郎中的愛子染上阿芙蓉瘾,何家散盡家财最終隻能受賄;
戶部員外郎不顧反對從芙蓉樂肆納了個小妾,自此高尚書一舉一動皆在我眼中;
有一年北方大旱,戶部趙郎中主動請命前去赈災,觸景生情賠上家底家底安撫災民,卻被不滿補貼糧份額的暴民亂棍打死在小巷中;
科舉省事主考官吏部段郎中時任貢舉,不滿監官收取考生賄賂,将監官檢舉,随後段老突然被一起幾年前的徇私舞弊案拉下了官場;
被段老檢舉的監官叫周文傑,是武三思的親信,現在的禦史台中丞。而那個幾年前段老涉及的案子,考生叫方峥,現已入朝為官,是治田利水的一把好手,當年方峥家境貧窮,進京趕考隻能靠賣字畫籌措食宿費,餓暈在路邊,段老于心不忍将他帶回府上接濟過幾天。
我來自地獄,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手,滴水不漏。我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越來越懂他要的是什麼,他讓我做五分,我可以做到十分。
官妓、娼妓、賭坊……我的勢力遍布中原各地,武三思說後悔讓我蒙塵了這麼多年。他說,每一個叱咤風雲的人背後都有一條沾滿人血的路,權力越大,這條路就越血腥。我想,我也許已經可以為他在這條路上撐起一片天了。
可這條路的盡頭在哪呢?
很快,支配他人的快感逐漸消磨,生命的流速變成了另一種模樣,一點一滴的艱難往前走。有時候我感覺我又死掉了,不然為什麼我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像又回到了地窖裡,我從窖頂那塊破木闆的縫隙裡看着搖曳的樹葉和陽光,隻覺得周身冰涼。
我不知道他最終要的是不是萬人之上,但我明白,隻要還有其他皇室血脈的存在,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也許是吃的苦太多,連天都站在我們這邊。
我無意救下了裴煥之的書童,他找了我一年才終于在上元燈會上找到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是相王府頗受賞識的典簽,我從不會瞧不上任何一個官階,就像我從不信命。他将是那固若金湯的相王府的第一道裂縫,索然無味的人生終于又迎來了新的樂趣,所以時隔多年,這次我打算再次親自上陣。
我以一個孤兒的身份住進了芙蓉樂肆,我的過往變成了一張白紙,沒有人知道我來自哪裡,沒有人能看見我雙手粘稠的鮮血和身後濃霧一般的黑暗,我搖身一變成了個惹人疼惜的小可憐,我熱衷并且享受這樣的狩獵遊戲,況且這次的狩獵對象還格外與衆不同。跟那些我随手拈來又揮之即去最終湮滅在這條血腥長河裡的家族不一樣,我對裴家有着更加複雜的情緒。
裴家有個知書達理端莊賢惠的大夫人,有許多人都知道她是西原人。她叫王織羽,是深受百姓愛戴的清官裴守真裴刺史風華正茂時三媒六聘風風光光從南诏娶回來的人。我恨西原,也恨西原人,所以我也無比讨厭這個女人。
可我不敢告訴武三思,我竟然有些不想讓她死。
裴煥之不知道,他溫柔賢淑的阿娘背着他悄悄找過我一回。真像一朵茉莉花兒啊,我看着王織羽,香香軟軟,連眼角的皺紋都透着柔和。這麼多年了,她說話的語調裡竟然還帶着一些可笑的西原口音。我卻如同陰溝裡的老鼠,洗掉過往暗渡而來,卻依舊隻能每日每夜在黑暗裡苟活,她是西原人,但她和我不一樣。
裴煥之時而憨傻的模樣可能多半種自他阿娘,我心裡嗤笑。王織羽同我講了許多裴煥之小時候的事,沒說我好也沒說不好。我浪費了半個時辰來聽她炫耀她美滿的人生,臨走時她卻突然拉住我說還要告訴我一個秘密。
她說她從西原嫁來長安前在太和城的忘川院跳過三年舞。
看,我不費吹灰之力又拿到了一個把柄,這肮髒的盛世啊。她說她在西原的家沒了後就被發賣到了樂肆,家是什麼?這個愚蠢的女人不知當年是怎樣被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從西原帶到了長安,又為她守口如瓶了大半生。後來我遠遠看過裴守真一眼,不知那模樣是不是就是書上寫的雙鬓如雪寸心如丹。
我不嫉妒,人各有命,在西原我連做舞姬的資格都沒有,人要知足,如今在長安我也有疼我的阿爺。
我醉生夢死沉浸在戲裡,看着裴煥之紅透的耳尖和期期艾艾的模樣笑出了聲,他膽怯又笃定的說長安城的兒郎許多都不如我,我實在忍不住笑出了眼淚。
少年懷春遮不住,這傻子一定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不然怎麼他瞧不出為何他喜歡的模樣恰好我都有。共飲一盞茶,共酌一壺酒,停滞的生命好像又流淌了起來,寒來暑往就像眨眼,他始終笑的像個傻子。
前些日子武三思派宗四郎來告訴我,裴煥之的阿爺裴守真在找戶部打聽我的身世,看樣子是要答應娶我進門了。洞房花燭本是人生大幸,于我卻是在逼我刀尖向前,是我總也過不完的苦難。
那天我們外出遊玩歸來,裴煥之悠悠駕着馬車,我坐在馬車裡左思右想也始終沒想出來我們拜堂成親會是個什麼景象,于是我掀開簾子喚他,天色明媚,行人慢慢悠悠,跟十五年前我坐着武三思的馬車第一次踏進長安時一模一樣。我喚了他一聲,他轉過頭來,見我不說話,便看着我笑。
我不知何時來到的這人間,也不知來了有幾載,馬車朝前走,周遭的一切從他身邊滑過,我忽然有種腳踩到地上終于找到了自己歸處的感覺。其實在我剛開始接觸裴煥之的時候就老是有種感覺,我在人間的日子好像不多了,王織羽走後這種感覺莫名其妙又更加濃烈了些,多日以來的墜墜不安與此時的踏實重合在一起,我終于看清了我生命即将流向的盡頭。
回來之後我突然疲倦到了極緻,那種被死亡逼近的感覺如阿芙蓉瘾發,又危險又迷人。這念頭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必須得放過自己,我得告訴武三思,此路不通需另尋他法。
裴煥之不是青橘的,但青橘必須是武三思的。我想把裴煥之還給他們,就必須把青橘還給武三思。如果刀尖向前必須對準武三思,那青橘一定得是那個站在武三思前面的人。
不!這一切必須要遏止。
那天他驚惶推開門,像頭驚慌失措的小鹿,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我分明聽見了憤怒如雷貫耳。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内心竟生出一絲久違的快感來。一切終将擺回正軌,我們也将各自退回各自的地界,無人死亡,無人陷于深淵。
對了,說來可笑,公子,我昨晚久違的做了個平靜的夢。
夢裡我不知上哪弄了間草屋,看起來有些窮酸。我穿着麻布粗衣坐在竈台後面,柴火把我的臉烤得暖洋洋的,我好像是在等我下田的丈夫回家,夢裡也不知我那丈夫長什麼模樣,是個什麼性子,反正我心裡安安穩穩的,就那麼一邊望着竈裡的火一邊等他。
當初與裴煥之逢場作戲,濃情蜜意時順勢說了些非他不嫁的酸話,其實也不全是信口開河。他宗四郎崇喝酒故意叫他撞破我妓女身份那天,我隔着屏風為他彈了第一首曲子,那曲子是當年我剛學會彈琴之後自己胡亂譜的,當時想着若将來義父為我說了親,我便在新婚晚上把它彈給我夫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