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天氣轉涼,庭院裡的玉蘭樹漸漸落下葉子來。何曉生看餘燕的衣服多多少少都打了補丁,索性為她做了幾件新衣裳。他知道餘燕不喜浮飾,便揀着不打眼的純色布料依着最簡單的款式為她裁剪,看上去普通,穿到身上卻是一頂一的幹淨漂亮。
吃過晚飯何曉生把新做好的藏青色長裙遞給餘燕,正要轉身回房,卻被餘燕叫住。"哥。"她喚道,聲音悶悶的。何曉生望向她。漆黑的門廊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其實在吃晚飯時何曉生便覺察出餘燕情緒不對。少年人嘛,有什麼心思多半都寫在臉上,他沒打算過問。可是或許那一聲"哥"叫得實在太過認真,叫他沒辦法充耳不聞。"怎麼了?"他刻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與往常無異。
"早上我去買報紙,看報道上有個姓鄭的衡派亂黨被抓,我怕是教我哲學的鄭老師,就多問了報童幾句。結果有一個巡警聽見了走過來,罵我一個女孩子不該瞎談政治。"餘燕略有些哽咽,"我還沒來得及和他理論,他就抓着我的辮子往旁邊一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他還說,說……"
"說什麼了?"何曉生暗自握緊了拳頭。
"他說,要對付我這樣的女孩子,隻需要拉拉辮子,連警棍都用不上。"
餘燕在抽泣。何曉生看不見卻也聽得出:她是把臉埋在那條裙子裡抽泣。她斷斷續續地說:"哥……我是不是太軟弱了一點用都沒有……你能,能幫我剪把短發嗎……我不想再這樣了……"
何曉生聽着她如困獸一般的哭聲,隻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好。"他說。
餘燕坐在鏡子前,看着鏡子裡的何曉生笨拙然而細緻地為她剪去長發。何曉生的動作總有些别扭,她看着想笑,但又想哭。鳥黑的頭發落在地上,說不心疼是假的,說不後悔卻是真的。如果,如果這樣真的能磨去她的軟弱,如果她能保護更多的人。
餘燕望着鏡子,忽然開口道,我哥死的前一天晚上,給我帶了些帥府不要的荔枝吃。
那荔枝本是别人送給趙大帥的壽禮,大帥嫌不新鮮了讓扔掉。餘深聽别的下人說這是專程從嶺南運來的名貴水果,便偷偷拿袋子裝了,準備帶回家給妹妹吃。他是個粗笨人,荔枝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隻知道把袋子往餘燕面前一堆:"街上都沒得賣,想來是名貴的果子,你嘗嘗看。"餘深期待地看着餘燕。屋裡的煤油燈因買不起油,而黯淡着,他的眼睛卻在黑暗裡那樣明亮。
餘燕剝開荔枝的外殼,有點好奇地把微白的果肉塞進嘴裡。味道有點奇妙,甘甜中又帶了些許澀意,她把汁肉咽下去,有意地把核含在嘴裡,口齒不清地說,哥,你也吃啊。
"沒事,你吃。"餘深憨憨地說。餘燕剝了荔枝不由分說地塞進他口中,餘深就笑,說,我真是好大的福氣,有這樣好的妹妹。餘燕也笑。荔枝真的好甜,甜得餘燕不知不覺間就噼裡啪啦掉了眼淚。
"我哥跟我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吃上自己買的荔枝,不必撿人家不要的。現在想來,那竟然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餘燕說着說着紅了眼眶。何曉生不懂得安慰人,隻是悶悶地說,我見過你哥一面,他是個良善人。
"是啊,他隻是個本本分分的司機,他隻是想保護他愛的人,為什麼會死呢?何大哥,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一個普通人,要如何在這亂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