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昱安緩緩睜開眼,望着頭頂床帳愣愣出神,骨節分明的手指陷入錦被中,他驟然長舒口氣,一時間也說不清是釋懷還是失落。
屋外寒風凜冽,屋内燭光搖曳。
全身力氣仿佛被抽幹,閉眼都能感受到自己滾燙的鼻息。眼睫不停地顫抖着,像是陷入紛亂糾纏的夢境中難以擺脫。
忽然聽見一聲響動,然而這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睜眼了。
“咳,咳咳……”
一陣急促腳步聲後,他的額頭驟然多了一個觸感,微涼且柔軟,像是女子的手。
他深皺了下眉,用力睜開眼,一雙眼裡寫滿了震驚,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嗓子幹澀得已經說不出話。
微涼的指尖從男子滾燙的額間緩緩下滑,越過挺直的鼻梁,輕輕按在他的唇上。
陳英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但她真的做不到。鼻尖一陣酸澀,很快眼眶便泛起水霧,她深深吸了下鼻子,将眼底淚意壓下去。
她抿緊唇角,盯着男子潮紅的臉龐,猶豫了一瞬,便徑直坐在床榻邊,将他的脖頸摟入臂彎中,然後讓言昱安枕在她的膝上。
“要喝水嗎?”陳英輕撫着他的額頭,解釋說,“是我剛去取來的熱水。”
男子動了動發幹的唇,鼻子發出一聲沉悶哼聲。
陳英拿起一旁矮櫃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然後淺嘗了一小口,試出溫度不燙,然後小心翼翼地喂入他的口中。
喝完水後,言昱安閉上雙眼,虛弱地喚了聲,“阿英?”
陳英垂下眼眸,用手帕擦去他唇角水漬,輕輕應聲,“嗯。”
“大夫說,我染上的可能是傷寒。”男子眉心蹙起,語氣有些急,“會傳染的。”
在陳英的驚愕中,他顫聲說,“你快回去吧。”
傷寒自漢代以來便是絕症,一旦爆發,便是家破人離。盡管醫聖張仲景曾編寫過《傷寒論》一書,可在後世幾經戰亂輾轉下,這本醫書早已失傳。
因而世人但凡聽到傷寒二字,無不膽戰心驚。甚至于,一旦有人患上傷寒,便會被轉移偏僻之地,說是便于靜養,實則是任其自生自滅。
而像言昱安這般身份的人,身系無數仆從性命,但凡他有個好歹,底下的人怕是一個也活不成。是以隻能暫且将病情隐瞞,再請大夫秘密診治,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陳英看了眼燭台,火光忽閃不定,她嘴唇顫了顫,然後用力彎起唇角,聲音無比鎮定說,“我要在這裡陪你,直到你徹底病好。”
望着一臉焦急的言昱安,她的唇角彎得更深了,聲音更是輕緩得像一片羽毛,“你難道忘了?小時候有道士說過,我的命硬得很,可以為你擋煞消災呢。”
話音剛落,她便俯下身,從銅盆裡取出帕子擰了擰水,然後低下頭,一遍遍仔細地擦拭着他滾燙的額頭。
言昱安容貌俊美,她從小便是知道的,眉目如畫,隻需瞧上一眼,便足矣令人忘記瞬目。他的眼睛有些像瑞鳳眼,且上下睫毛又十分卷翹。若是惹他生氣了,那雙眼漠然得像結了層薄冰,可他若是笑了,那雙眼睛似乎彙聚了璀璨星河,讓你有種被深深印刻在心上的錯覺。
此刻他臉龐泛紅,雙目緊閉,纖濃的睫毛微微顫動着,看得出他在強忍着不适。
這一刻,他是如此的虛弱,如此的隐忍。
陳英的心蓦地一疼,她擁緊懷中人,将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額間,感受到熾熱溫度,越發心急如焚。
這一晚,言昱安持續高熱不退,陳英用濕帕子不停地替他擦拭降溫,夜裡平康領着王大夫過來又施過兩回針,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退了熱。
忙了一晚上,她已是精疲力盡。垂眸看向言昱安平靜的睡顔,陳英終于長舒了口氣。
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走到桌案邊,又将快涼了的湯藥端到小泥爐上溫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場傷寒有多兇險。也隻有她知道,前世的言昱安是真的死于這場突如其來的傷寒,死在了雲州城中。
而這回不同的是,有她陪在言昱安身邊。她無比地堅信,上蒼垂憐,定是讓她來改變言昱安的命數。
清晨雪霁,風輕日暖。
屋内一片甯靜,庭院裡有掃雪的聲音,笤帚重重地劃過石闆,一下一下像是劃在人心上。
言昱安緩緩睜開眼,視線落在那道倩影上。他呼吸便是一滞,聲音低啞且虛弱地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陳英回過頭來,望見他醒了,憔悴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
看出他眼底的擔憂,陳英端着溫好的藥走到床邊,臉上竟有些孩子氣地翹了翹唇說,“我說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就是替你擋煞消災的呀,我不在這裡又該在哪呢?”
胸口上下起伏着,言昱安氣息有些不穩,突然低咳起來。
陳英放下藥碗,快步上前,将他半邊身子攬入懷中,輕撫着他的後背。等到他呼吸終于平緩後,言昱安幽幽擡眸,眼神無比複雜地看向她。
比起在京城侯府的如履薄冰,她似乎更适合生活在雲州。
而他也從來不需要她擋煞消災,如果可能,他更想護佑她一生平安順遂。
心底忽然湧出一股苦澀的情緒,言昱安心口有些抽疼,渾身更是酸痛無力,根本無法支撐坐起身。
自己這副羸弱的身子,又如何能護她一生周全?
他轉眸望向帳頂,泛紅的雙眸中泛起一瞬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