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澤雪繪是第二天早上才回去的。
應酬她去得不算晚，卻一直陪着那幫人呆到了最後，結束的時候連渡邊慎都醉的不省人事，她打電話叫代駕把他送回去，又困到不行幹脆就窩在車上打了盹，醒來的時候天都亮了。
香槟美酒，鐘鳴鼎食，看着那些沒有後顧之憂的大人物舉着酒杯肆意攀談的時候，她卻覺得半分意義都沒有。
——可她還偏偏得坐在這裡，泷澤雪繪曾經以為當自己有資格坐在圓桌上和他們一起讨論時，是已經爬上足夠高的位置上的證明，每一個人的發言都值得被仔細聆聽。但事實上，她的存在卻更像是一道被端上桌的菜而已，身上明碼标價地印着公司的名字，還要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男人們一酒精上頭就逐漸變味兒的混賬調侃。
——這可能就是男人該死的劣根性。
盡管在車上裹着衣服睡了一夜，但泷澤雪繪還是覺得渾身難受，回到公寓的時候隐隐聞到了早飯的香味，她循着味兒過去，卻在客廳就停了腳步，撲通一聲将自己深深埋進沙發裡。
同樣在廚房嗷嗷待哺的泰迪第一個發現了她，叼着根沒啃完的雞腿就向她狂奔而來，脖子上挂着的小鈴铛歡快的響着，瞬間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汪——”
酒桶精神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咬住她的袖子就一直往後拽，泷澤雪繪有點煩，雙眸不由得眯起條縫想把它趕走，一道黑影卻壓了下來，她下意識看去，在對視的瞬間心底立刻萌生出了類似于幹壞事被抓包的想法。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晨跑結束的朝日奈昴身上還有未幹的水汽，他走過去，這才看到泷澤雪繪衣服都沒換就倒在沙發上，胳膊擋着眼睛，像是已經疲憊到都撐不到回房間的模樣，甚至還沒彎腰就嗅着她唇邊的氣息，随即瞪大眼睛問道：“你去喝酒了？”
泷澤雪繪睨了一眼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就别開，手一伸拿來挎包擋在臉前，不是很想說話的樣子。
“工作，當然是因為工作。”她出聲時才意識到自己嗓子已經沙啞成了什麼地步，但還是擺擺手，催促着他去離她遠一點的地方，“你自己去玩，讓我睡一會兒……”
但她想休息的願望并沒能實現，朝日奈昴依舊像棵青松一樣站着，甚至沒過多久，連右京也收拾完廚房過來了。
事無巨細的律師先生秉持着溝通是增進了解最好途徑的原則，好聲好氣的低下頭湊過去，“雪繪，你最近是不是換了工作？”
泷澤雪繪選擇繼續把臉蒙住，還帶着倦意的聲音黏糊糊的，“隻是部門調動而已。”
“那現在的工作需要你經常應酬？”朝日奈右京又問。
被提起不喜歡的話題，泷澤雪繪不由得咳嗽了一下，回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特殊時期……過段時間就不會了，大概……”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自己都明顯覺得底氣不足，尤其是太陽穴還在止不住的痛，像是馬上就要爆炸了一樣。
女性萎靡不振的模樣讓次子的眉宇間更添了幾分擔心，他點頭，走去廚房倒了杯清茶又回來，“把這個喝了再睡，肚子會舒服一些。”
泷澤雪繪沒動。
“雪繪。”他又叫了一次，“起來。”
其實她已經聽到了，可就是累到隻想睡覺，連擡擡胳膊、或是說句話都沒心情，更何況他們還一直在旁邊東問西問她的狀況，甚至昴還想揪着胳膊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連水杯都喂到嘴邊了。
她算是勉強清醒了些——好吧，是看在這兩個關心則亂的兄弟面上選擇了妥協。
她甩甩頭發，像是一隻剛安上骨頭的無脊椎動物一樣從沙發上直起來了，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感覺好點了麼？”
“嗯。”
“還有其他地方部位不舒服麼？”
“沒了。”
“但你的臉色看起來并不好。”
朝日奈昴臉不紅心不跳地又倒了杯水，泷澤雪繪仰頭喝下去才回過神，還不等回答就聽次子繼續道，“就算應酬也要有個度，這個月都第幾次了，你不能總是這麼喝，身體會受不了。”
朝日奈右京頓了頓，眉心不由得擰了起來，“雪繪，你的價值不應該浪費在酒場上。”
就因為這句話，女性的表情頓時凝住了，雖然知道他們對自己都是出自發自内心的關心，但在酒精的催使下她卻越發煩躁起來，不想這樣被時刻提醒着自己在幾個小時之前被架在怎樣一種抓心撓肝的位置，太陽穴好像又痛起來，她呆不住了。
“右京哥。”
終于，泷澤雪繪放下杯子，抱着胳膊冷着臉歪了歪頭。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的工作和律師不一樣，不僅無法為人排憂解難，更完全沒有任何的職業成就感可言，自我價值的實現也隻來自給公司創造的收益大小，這就是我的工作。”
她把喝空的水杯放回桌面上，頓了頓，低聲吐字，“午餐不用做我的那份，我回房間睡一會兒馬上就去公司，中午不回來。”
她胃裡不舒服，心裡也一樣。
看樣子一切都已經交代完了 ，泷澤雪繪拎起包就要往樓上走。
她那沒什麼想留下來交流的态度，不禁讓朝日奈昴恍惚一下。他糾結得要死，心裡一急就在她離開的瞬間抓住了她的手腕，滿含希冀地問了一句：“我最近有比賽，你能來看我嗎。”
泷澤雪繪身形一頓，看向身後的青年。
他像被雨淋濕的動物一樣可憐巴巴的，的确渴望的緊。泷澤雪繪盯了他幾秒，卻是在越來越火熱地注視中搖了搖頭，把手抽了回來，“我這幾天很忙，抽不出時間來陪你。”
她拒絕了。
……
兩星期後，證監會的第一輪巡查結束。
公司目前的一切業務似乎都正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泷澤雪繪在抱着一堆材料從辦公廳出來的時候，連送她離開的工作人員都說了“照這個勢頭下去估計一年多就能上市”這種滿含盼頭的話。
雖然知道這隻是再尋常不過聽聽就好的客氣話，但泷澤雪繪自然也是高興的，這甚至是她這段時間内聽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了，最後寒暄了幾句就握手分别，坐到車上的時候才長舒一口氣，隻感覺心裡那塊大石頭短暫落地。
紅色小跑很快就從停車場開了出去，與車流一起平穩地彙聚在主路上的時候似乎比之前還要輕快很多。泷澤雪繪準備回公司第一時間向會長傳達最新的進展，可在遇到第三個紅燈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忽然嗡嗡震動起來。垂眸瞥了眼來電顯示，她的手指已經按下了車載電話的接聽鍵。
“說。”
很快，渡邊慎帶着懶洋洋笑意的聲音傳了出來：“不是說好今天一起聚餐的麼，這事早就跟你提過，怎麼打了好幾個電話都不接？你人呢？”
“剛從證監會出來，忙忘了。”泷澤雪繪偏過頭，看了眼後視鏡蠢蠢欲動想要超過她的車：“我非去不可麼，明天我還得去大阪一趟，東西還沒有收拾……”
“拜托，收拾行李要多長時間，更何況你們投資部的都到齊了，群龍無首就差你一個，還敢不來？”
“……那你把位置發我。”
泷澤雪繪歎了口氣算是答應，挂掉電話覺得車裡悶了起來，倒是外面還存着一點明亮的天光，她降下一點玻璃，在夜風的吹拂下漸次恢複了幾分活力。
十五分鐘後，紅色小跑停到了酒店樓下的停車場，鎖車的時候渡邊慎甚至已經提前過來接她了。
“來的很快啊，我以為你至少得半個小時才能到。”
“證監會離這裡比去公司近，路上用不了多久。”
泷澤雪繪把包往肩上一跨，正準備進門的時候卻意外瞄到從隔壁商圈出來的某位年輕男性，腳步立刻一停。
他？
或許是因為她的視線太過明目張膽，被火熱目光盯着的朝日奈昴也很快反應過來，在擡起頭四處張望了幾眼之後，成功将注意鎖定在了泷澤雪繪的身上，眼睛頓時睜大，轉頭就向馬路對面跑去。
“诶，慢點，小心車啊！”
泷澤雪繪來不及說什麼，朝日奈昴就已經像掙脫栓繩的巨型犬一樣飛奔而來，越過車流的速度快的讓人心驚。
等他安全地跑到她面前了，泷澤雪繪這才松了口氣，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剛在附近打完比賽，正準備回去了。”朝日奈昴解釋着，說完又停頓了一下，問道，“我之前還在問你有沒有時間來看我，不是說很忙麼？”
“呃，我的确是很忙……”泷澤雪繪摸了摸鼻子，剛準備給自己辯解兩句，視線一飄就發現朝日奈昴一直盯着旁邊的渡邊慎看，趕緊插進去介紹道：“這位是我同事……渡邊，他是我弟弟。”
“弟弟？”渡邊慎挑了下眉，立刻就知道了面前這個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扒皮抽筋警惕瞪着他的青年是什麼人。
“弟弟好啊~”如此想着，他甚至心情不錯地主動伸出手，“我是你姐姐最棒的工作夥伴，她平時有沒有在你們面前提起過我？”
“……并沒有，她在家很少提工作上的事。”朝日奈昴和他握了一下就飛快收回，又擡頭看了眼面前酒店的大門，小聲問道：“你要和他走嗎？我有話想和你說。”
“今天單位聚會，渡邊現在是我們市場部的負責人，我抽不開身。”泷澤雪繪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繼續道，“你先回家，我等這邊結束就回去，今天不會太晚的，有什麼事我們回家再說……”
“诶，别啊。”聽到這句話，渡邊慎斷然插了進來，環着胸吊兒郎當地道，“這個時間弟弟你還沒吃飯吧？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就一起坐下吃個飯再走？”
“我也去？”朝日奈昴疑惑，垂眸的時候似是在征求泷澤雪繪的主意，而後者則很明顯态度堅決，沒有半分猶豫地拒絕：“他今天沒空，渡邊，你的好意心領了，我替我弟弟謝謝你。”
“可現在不是挺閑的嗎，就是吃個飯而已，又沒什麼大不了的，難不成你在公司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怕查崗不成？”
“他還是個學生，你讓一個學生跟過來湊什麼熱鬧？”
女性态度堅決的模樣看起來并沒有想讓他參與進自己世界的想法，朝日奈昴聽他們兩個争論了半晌，突然就說：“我晚上沒事，我也一起去。”
泷澤雪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立刻一頓，還沒等朝日奈昴繼續說話就抓住他的胳膊拉遠一些，擡頭凝視着不知道突然和什麼又犟上的青年，無奈歎氣：“别鬧了小昴……今天來的都是我們公司的員工，你又不認識，不覺得尴尬麼？”
“無所謂，反正我隻要認識你就行了。”
朝日奈昴看着她，正直又無辜的視線像是在告訴她既然話都已經說出口了，就不可能再收回了。
泷澤雪繪毫無辦法，想着反正今天不過隻是渡邊慎做東的兩個部門的聚會，兩邊都是自己熟悉的人，更何況他最近像是鐵了心要和她交好，不管是态度還是說話方式都好轉不少，這個面子她還是給得起的——盡管她心裡還是暗暗覺得态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的渡邊慎或許是受了什麼刺激。
“你真要去？”她又不确定地問了一遍。
“要去。”
“好吧，那就一起。”
泷澤雪繪無奈妥協，擡手扯住朝日奈昴的袖子想告訴他不要亂跑卻被掙開，反被握在了掌心裡。
“你……算了，到時候記得不要亂講話，低頭吃你的飯。”
“我不能說話嗎？”
“也不是不能說，隻是情況有點複雜而已。”泷澤雪繪想了想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幹脆就由他去，反正剩下的自己會擺平，“先說好了，我同事話都很多，要是你被他們纏的走不開可别怪我沒事先攔你。”
兩人明顯不過的小動作被在場的第三人看在眼裡，再一次親眼見證這樣混亂的場景，已經有了經驗的渡邊慎明顯比之前淡定不少。
“你們大學今天沒課？”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終于找到了能插進話去的機會。
朝日奈昴單肩挎着籃球包，等走近了才道：“我是籃球運動員，平時要訓練。”
渡邊慎聳聳肩：“沒想到你們家的人發展還挺全面的嘛。”
“……什麼？”
朝日奈昴不解，下意識垂眸看着泷澤雪繪，她擡頭覺得無語，斜斜地睨了一眼道：“你不用每句話都回複，他腦子有問題，就喜歡沒事找事。”
渡邊慎用鼻子哼哼着，繼續插着兜往裡走。
幽靜的香薰味道蔓延在裝飾奢華的長廊裡，泷澤雪繪越看就越覺得離譜，誰能想到渡邊慎甚至連私下的業餘聚會都要訂在這種消費高得吓人的餐廳裡。他們又向前走了幾米，拐過彎的時候渡邊慎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側首饒有興緻地說道：“對了泷澤，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
泷澤雪繪斜睨他一眼，示意有屁快放。
将指間未燃盡的香煙彈進垃圾桶裡，渡邊慎低笑着開口：“那個誰……營業部的那位也在裡面。”
“……？！”她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劇情的發展。
還沒等泷澤雪繪脾氣發作他就立刻攤開雙手，沒什麼誠意地解釋：“真是湊巧，誰讓你一手帶起來的小姑娘的男朋友也在營業部，一聽有聚會二話不說就把他們也邀請來了，你也知道我不愛管這些閑事，更何況我好不容易積累了點聲譽也不能拂她面子……”
走廊正好有服務生端着餐盤經過，泷澤雪繪趁着将朝日奈昴往邊上拉的力道把手掙脫開，涼涼地看了他一眼：“你故意的？”
“不是啊，我也是走到這兒了才想起來，你可别誣陷我。”他愉悅又賤嗖嗖地笑了起來，視線瞟過泷澤雪繪表情很精彩的臉，又别有用心地問道：“小運動員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