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病房裡隻亮着一盞昏黃的台燈,桌上的電腦屏幕還亮着不起眼的光線,朝日奈右京就坐在那裡,緊挨着泷澤雪繪的病床。
泷澤雪繪睜開眼睛的時候時,意識還沒有完全回歸體内,下意識就往身邊探,次子的外套一角就搭在床畔,雪繪的手輕輕越過,碰到了它的主人。
朝日奈右京轉過頭,湛藍的眼睛藏在被晃得亮亮的鏡片後面,隻一瞬就又反應了過來,像平時一樣溫柔的靠了過來。
“醒了?”
他凝視着她,沉聲問道,“還有哪裡難受?”
泷澤雪繪張張口,可還沒出聲就開始劇烈的咳嗽起來,捂着肚子難受地半趴在了病床上。
她覺得痛苦——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強烈的惡心感伴随着胃的抽搐一下下直沖腦門,連閉上眼睛都是一圈圈的白光。
朝日奈右京立刻攬着肩将她扶起,泷澤雪繪此刻虛弱的像是下一秒就能躺在地上,他倒了水,試了試水溫之後才送到她嘴邊。
溫水下肚,泷澤雪繪才稍稍感覺好了許多。
“其他人呢?”她低低地開口問道,半夢半醒的時候她似乎看到了入江的影子,“我助理……之前的助理,那個個子很小的女孩子呢?”
“她說工作上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就離開了,幾個學生明天還要上學,雅臣哥有夜班,至于要他們的話,醫院不允許有太多人陪床,明天早上就會過來。”右京坐在床頭,輕輕撐着讓她重新躺回床上。
“抱歉……”她張口,“我好像又麻煩你們了。”
她的聲音沙啞的幾乎要碎掉似的,右京淺淺的笑了笑,握住她因為輸液而變得冰涼的手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溫柔,“你對我們來說,從來不是麻煩。”
泷澤雪繪的目光在他的臉上轉了一圈,好像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垂眸看去,她的手腕上綁着一條陌生的淺綠色絲巾,輕薄地包裹着那一道可怕傷疤。
她的臉色徹底白下來,雙眸怔怔地望向朝日奈右京,一瞬間覺得他像是什麼都知道了。
……
幾個小時前,雅臣把繪麻叫出來,問起了關于雪繪身上的傷疤。
那個一向乖巧的小姑娘鮮少露出恍惚的表情,随即無以言表的苦笑爬滿她的臉。這是泷澤雪繪絕不想會向任何人提起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繪麻會替她保守這個故事直至死去,可自從見到朝日奈家的兄弟們心甘情願從病房裡走出來的時候,繪麻的心碎成了渣子。
畢竟隻有她一個人看到姐姐如何度過這些年,怎麼千錘百煉,怎麼獨自一個人學會堅強,怎麼颠沛流離還心甘情願。
繪麻隻垂着眸,破碎的一字一詞地湊成一句話——
“雅臣先生,并不是每個家庭都像朝日奈一樣和睦。”
夜晚的醫院,大門就在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依舊車鳴聲聲,有散落的人群和護士來往走動。走到這裡的時候隻看到一個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坐在長椅上,月光從窗戶垂落下來灑在她身邊。
“我們知道的很少。”不知多久之後,朝日奈右京啞聲開口,多年在律場上混迹出的直覺告訴他,這對姐妹半遮半掩的故事裡有令人不安的氣息,“雪繪很少提起過去的事情……我隻知道麟太郎先生離婚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媽媽選擇了其他的男人……”
“那些冠冕堂皇的說辭,姐姐已經騙了太多人了,或許現在連她自己都信了……”繪麻轉過身來,整個人萎靡不振的模樣叫人看得心驚,啞聲緩慢地說道,“在我的印象裡,泷澤小姐總對姐姐抱有一種莫名又深刻的厭惡。那個時候我太小了,沒能留下很多完整的記憶,可我一直記得姐姐總以強硬的姿态擋在我面前,爸爸常年不在家,也隻有她敢和泷澤小姐正面對峙,所以她總是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傷——您能理解嗎,右京先生,姐姐身上所有所有的……不幸,都來自于她的媽媽。”
曾經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繪麻都很少見到泷澤小姐的影子,她不知道她去了哪,更不知道她在做什麼,隻是在被姐姐特意上鎖的房間裡擺弄着她從帶回來的小東西,手工做的娃娃、或是一個總是複原不了的四階魔方。
那座房子很空曠——草坪很大、走廊很長,長到繪麻聽不見牆外的動靜,那些沒有月亮晚上,姐姐流了多少血,多了幾處多日不消的淤青,她都無從知曉。
沒有人知道泷澤育美這種莫名的仇恨是來自哪裡,她自私,嫉妒,混亂、瘋狂。
但泷澤雪繪卻清楚地明白,就是因為她長得,太像她了。隻有在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泷澤育美才會覺得自己是惬意的自由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束縛她。
“姐姐也想過反抗,所有的方法都已經試過了。”繪麻的眼底有暗流在湧動,低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可是始終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因為在外人面前,泷澤小姐是一位哪怕沒有丈夫在身邊,也依舊會樂觀生活的可憐母親。而她則是一個乖張又任性,不懂得體會母親辛苦的壞小孩。”
“不過從某一天開始事情就都變了——或者說在那之前,一切都在靜悄悄的發生,泷澤小姐瘋狂又自大,她将很多男人叫來家裡。深夜的時候他們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地一直砸我們房間的門,很強硬的闖了進來。我那時被姐姐藏在衣櫃裡什麼都看不到。隻知道外面的那些人笑的很瘋狂,他們毀掉了很多東西,哭聲,喊聲,還有混亂嘈雜低語和咒罵,鋪天蓋地傳來。”
“姐姐最開始一點反抗都沒有,或許她覺得隻要像以前一樣忍着受着,災難依舊會過去。可直到連我都被揪出來的時候,姐姐才是真的慌了,她費了很大的努力把我搶回來,可那些男人對她想做不好的事情……甚至泷澤小姐還在旁邊興奮地拍手叫好。或許,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姐姐才是真的對泷澤小姐心灰意冷了吧。她渾身都是傷,可唯獨腦子還是清醒的,一片混亂的時候從地面上撿起了一把水果刀。她知道刺向他人的後果她承擔不起,我們的人生都會從今晚開始毀掉,所以才選擇刺向自己,把事情鬧的大到無法收場後,用自己的命去賭我們今後的安甯。”
那時手腕上止不住的血流了一地,連地闆都染紅了,每動一下,血就湧出得更加兇猛——
就像是生命流逝的速度一樣。
泷澤雪繪渾身猩紅的模樣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鬼,那一瞬,腦子裡的理智都離她遠去,活脫脫的是個不要命的瘋子,那些人果然被吓到了,一個個四散逃開,畢竟再怎麼樣,也不能死人。
也就是從那天起,局勢開始天翻地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被迫攤在太陽底下,轟轟烈烈地落下帷幕。
麟太郎離婚的時候她一句話都沒有,親戚們都說她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絲毫不關心泷澤雪繪的一生險些就會那樣被毀了。隻有繪麻看到她被拉上救護車的時候,眼淚像開閘的洪水,不聲不響地流了滿臉。
……
“很難看吧。”
既然被發現了,她也就不打算再隐瞞什麼了。泷澤雪繪笑了一下,主動擡起小臂,輕輕撫上手腕上的絲巾。
“其實我也不想的,但是如果不刻意遮住的話,見到的人都會被吓到,覺得我的情緒有問題吧。”泷澤雪繪不想假客套,剛恢複了一點精力就開始霹靂吧啦起來,“别用這種表情看我啊,睡覺的時候繪麻想必也跟你們說了點亂七八糟的往事。拜托,我都不打算再裝傻充楞了,右京哥你就别這樣看我了好嗎?不然我再編出點什麼父慈子孝的故事騙騙你?”
朝日奈右京自認為還是了解她的,她在用故作輕松的語氣掩蓋她根本不想提起那個母親一絲一毫的心情,右京沉默了許久,過了很久很久才開口。
“這裡,後來有沒有再疼過?”
不知為什麼,她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體會到的不是同情,而是近乎痛心的關切與安慰。
“都長好多少年了,早就不疼了。”泷澤雪繪愣了一秒,随即笑着别開眼,“隻是每天洗澡的時候會摸到而已,我不敢仔細看是長什麼樣子的,反正也不會對生活有什麼影響。”
她的睫毛垂下來,下面是一圈淡淡的青色,應該是在外奔波的幾天熬夜所緻,連側臉都變得消瘦。
泷澤雪繪這次沒有過多解釋,隻是小聲又重複了一遍,“很難看吧。”
朝日奈右京沉沉望着她手腕上綁着的絲巾,盯着那個地方許久,半晌後解開束縛和掩蓋住的東西,看到了那道疤痕的全貌。
泷澤雪繪眸光有些躲閃,果然還是有些不自在的,癟眉,額上沁着幾分細汗地想要将手收回。
男人不語,隻是在足夠寬廣的身形下以俯瞰的姿勢凝着她,包容像是布滿璀璨星辰的夜幕傾瀉而下。
她說過自己不會戀愛,也讨厭和男人有過多的交集。問她原因隻是似真似假地說工作很忙,沒有精力。可現在朝日奈右京知道了,那不是不想,而是她每一次在看着疤痕的那種後怕,是她每一次走在路上看到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時,每一次在感受到異性過分高大的身影像是烏雲一樣籠罩下來的時候,都清楚知道自己人生中的某一個階段,是被無情挖空的。
傷口,若是能養好也是欣慰的,可心裡的傷呢?
——會不會就像她的手腕一樣,即使好了,也在最痛的地方留了疤,時刻提醒着她拿不起,也放不下?
朝日奈右京單膝跪在她身側,生怕讓那些冰冷的回憶浸濕了她。溫熱的薄唇,從她被撩開的小臂開始,一點一點印上去,慢慢地往下,再往下,直至落到她微涼的手腕,緩慢而輕柔地貼上去,烙印在那道恐怖的傷口上。
泷澤雪繪抖了一下,驚得幾度想抽回手卻已經不能,柔軟的五指被迫分開與他握住。朝日奈右京一點點吻着,清晰感受着她曾經遭遇那些事情的時候,那一股超乎常人的勇氣。
他與她緊緊相握,連汗水都融合到一起,貼合着的雙唇啞聲低喃,“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
這突如其來的承諾震得泷澤雪繪心慌意亂,眼前的男人散發着莫名的熱度,她慌忙撩開耳邊的發絲,可指尖仿佛都被他突兀的接近染了溫度。
窘迫之下,她忙像滑溜的魚兒滑進被子裡,目光閃爍,滾燙的溫度瞬間從臉頰蔓延到了耳根。
“肯,肯定不會發生了啊。我現在也是個成年人,我可以報警抓她……”
朝日奈右京的手也好半晌才收回,攥緊了拳心摩挲了一下,感覺到了有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半晌後才想起一件事。
“對了,麟太郎或許會過來。”
!!!
乍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泷澤雪繪心頭驟然一震。
“誰,誰要來?”她頓了一下,反問,明顯是不相信。
“麟太郎先生。”朝日奈右京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雅臣哥講了你住院的事情,麟太郎先生說他們會盡快回來一趟。”
“怎麼可能。” 泷澤雪繪發出一聲鼻音,想着曾經爸爸甚至連她生病、連繪麻生病都不回來,“他的話聽聽就行,不要當真,我爸天天像陀螺一樣滿世界轉,怎麼可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來看我。”
她看起來完全不相信地擺着手,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處,可隔了一會又帶着一絲希冀回眸,試探性地問道:“爸爸他真的要來?”
不會吧……
朝日奈右京嗯了一聲,随即看了看牆上的挂鐘,時間才剛過了十二點而已。
“睡吧,不要熬夜。”
他算是默認了她幼稚的問題,泷澤雪繪小聲叽裡咕噜着什麼,不過抱怨歸抱怨,人卻還是乖乖閉上眼,她蹭了蹭枕頭,呼吸很快便平穩下來。
——像是貓兒一樣。
朝日奈右京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着,嘴角不自覺的微微勾起,随手合上了光線柔和的電腦。
“晚安。”
……
第二天白天的時候,嚴陣以待的架勢讓泷澤雪繪莫名有種被瞻仰遺容的感覺。
左邊是三男四男,右邊是妹妹和陪了她一晚上還沒有回去的次子。
而她夾在中間,一會兒讓拉拉被子,一會兒被探探額溫。朝日奈昴一趟一趟地從外面搜刮好吃的給她,再被朝日奈棗幾次三番打回去說她現在還不能吃這些。
可這樣的關心,也太超過了吧?
被裹成蠶寶寶的泷澤雪繪艱難蠕動着坐起來,瞟了眼被放在床頭櫃上一看就很新鮮但不準她吃的葡萄,再衡量了幾眼面前的情勢,認命地開口:“我說……”
剛一出聲,幾道目光就齊刷刷地投過來,她縮了下脖子,硬着頭皮繼續道:“你們能不能不要全在這裡呆着啊,我現在沒什麼事你們也都看見了,一個兩個都不上班上學的嗎?我又不是紙糊的,沒那麼脆弱。”
“那不行。”朝日奈光翹着腿,玩着手機的時候還順手揪了顆葡萄塞進嘴裡,頭也不擡地道,“你現在是重點保護人群,在恢複的活蹦亂跳之前必須24小時都在我眼皮底下。”
“還有吃飯,我和京哥會在家裡做好之後帶過來。”
“工作也是,我已經和人事打好招呼,最近你都好好休息,公司的事情不用擔心。”
泷澤雪繪目瞪口呆地看他們幾個默契得宛若連體嬰的行為方式,一句話要分三個人說,她被吵的頭都快要炸了,最後還是捂着耳朵忍無可忍地把他們全趕了出去。
等到烏泱泱的人群一走,她的耳朵終于清靜下來,想偷偷從果籃拿一串葡萄吃,可因為手臂不夠長死活都拿不着,隻能靠在床頭不爽的盯着天花闆看,好在幾分鐘之後門口的小窗戶上就晃過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泷澤雪繪一斜眼睛發現是朝日奈昴,立刻有精神了,招招手趕緊讓他進來。
朝日奈昴果然是出去買東西了,手裡提着一個不大的袋子,他用腳尖踢上門,旋即感覺隻是十幾分鐘的功夫,病房裡突然就空了。
“要哥他們呢?”
“太吵了,像是一群永遠閉不上嘴的鴨子似的,都被我趕出去了。”泷澤雪繪像是看到救星拍拍床讓他趕緊坐過來,雙眼亮晶晶的問道,“你去買什麼了?”
“咖喱面包,要吃嗎?”朝日奈昴邊說着邊掏出一個還冒着熱氣的包裝盒,遞到她面前。
但泷澤雪繪現在并不想吃這種重口味的油炸食品,反倒是那串已經被薅秃一半,看起來就水靈靈的葡萄很吸引她。
“不吃不吃,我要那個。”她揪着他的胳膊晃了晃,示意趕快幫自己拿過來。
朝日奈昴看她一眼,随即聽話地拎起果籃,挑挑揀揀之後拿起一個圓溜溜的東西,遞給她。
泷澤雪繪高高興興地接過來,可眉頭立刻蹙起,帶着一絲怨念道,“你給我個檸檬幹什麼,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你把葡萄給我……蘋果也行。”
“雅哥說你現在不能吃涼的東西。”朝日奈昴把咖喱面包放到桌子上,無情拒絕了她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