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估室的門再次打開又合上,這一次走進來的是姚夜星。她同樣換上了幹淨的作訓服,但比起淩木那種被剖析後反而透出光亮的平靜,她的身上籠罩着一層更深沉的、近乎凝滞的低氣壓。
她的臉色不太好看,嘴唇抿得緊緊的,透着一股被徹底打碎後又強行拼湊起來的破碎感。她站在房間中央,背脊挺得很直,卻像一根繃到極緻、随時可能斷裂的弦。
鐵路依舊沉穩,先開口肯定了她在前期任務中展現出的周密計劃和冷靜判斷能力,但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最終的“野人谷”測試。
“……當公共頻道傳來A組全員犧牲的消息時,” 鐵路的聲音帶着一種客觀的沉重,“你的反應,是慌亂和計劃被徹底打亂的失措。雖然你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在面對那個扮演少年毒販的‘目标’時,你的猶豫和無法扣下扳機,直接導緻了你在模拟中的‘陣亡’。”
袁朗坐在陰影裡,此刻他身上那種洞悉人心的溫和氣質更加明顯。他沒有看鐵路,目光始終落在姚夜星身上,帶着一種近乎悲憫的理解。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像在陳述一個早已預見的事實:
“姚夜星,你的慈悲,你的成熟,你對生命價值的深刻認知,這些本身都是非常珍貴的品質,是構成一個優秀軍人的重要基石。”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卻也更加柔和,“但是,在特種作戰這個領域,尤其是在瞬息萬變、容不得半分遲疑的戰場上,這份過度的成熟和慈悲,恰恰成了你最大的桎梏。”
姚夜星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沒有反駁,隻是垂下了眼掩蓋自己的情緒。
袁朗的聲音不急不徐,卻字字錐心:“你太清楚自己感性的弱點,所以你太依賴計劃,太執着于萬全的準備。你想權衡利弊,你想找到最優解,你想避免任何可能的誤判和遺憾。但戰場,或者說命運本身,”
他微微加重了語氣,“它從不給你足夠的時間去權衡,去準備。它隻給你一瞬間,去決定生,或者死。而你,在那一瞬間,選擇了‘不忍’。”
“是。” 姚夜星終于擡起了頭,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眼神裡沒有了昨日的冰冷煞氣,隻剩下一種近乎蒼白的坦誠,“我猶豫了。我無法對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的‘孩子’開槍,即使我知道他手裡有槍,即使我知道他可能是‘蝰蛇’。那一刻,我腦子裡想的不是任務,是如果我錯了呢?如果我殺錯人了呢?這個念頭……讓我扣不下扳機。”
她深吸一口氣,直視袁朗,“您說得對,這是我的弱點。作為特種兵,在需要瞬間決斷生死的戰場上,這是我的緻命弱點。”
她的語氣陡然變得異常堅定:“但這隻是我作為特種兵的弱點!不是我作為一個軍人,更不是作為一個人的弱點!” 她的眼神亮了起來,帶着一種被逼到牆角後反而爆發出的、清晰的自我認知,“我知道自己不适合當特種兵。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當特種兵!”
這個直白的宣言,讓鐵路和袁朗都微微一怔。
姚夜星的目光掃過鐵路,最終牢牢鎖在袁朗臉上,那眼神不再有恐懼或憤怒,隻剩下一種近乎悲涼的質問。
“袁隊長,您選我們,把我們練成特種兵。在這裡耗盡我們的青春,透支我們的健康,留下一身可能伴随終身的傷病。我們與世隔絕,與社會脫節,甚至可能……連正常生活的能力都會退化。”
她的聲音帶着一種壓抑的痛楚,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地上,“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為了成為一件更高效的殺人武器?為了在某個不知名的戰場上無聲無息地消失?”
她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刺袁朗最在意的那個點:“尤其是淩木!” 她提高了音量,帶着一種為摯友鳴不平的激烈,“我們都是國防科大的畢業生!她有頂尖的頭腦,有光明的前途!她本可以在更廣闊的天地裡發揮她的才能!她更應該成為一個科學家!可您利用了她的性格!利用了她對刺激的追求,對謎題的執着,甚至利用了她骨子裡的那份……溫柔!把她綁在A大隊這架戰車上,榨取她所有的天賦和潛力!袁隊長,您不覺得,您這是在占盡她的好處嗎?用她的未來,去填您A大隊的坑?!”
評估室裡一片死寂。鐵路的表情變得極其嚴肅。袁朗臉上的溫和沉靜終于被打破,他坐直了身體,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直視着姚夜星,裡面翻湧着複雜的情緒——有被質問的震動,有理解,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他沒有回避,聲音低沉而有力:“我承認,特種兵這條路,充滿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危險和犧牲。傷病、與社會脫節、甚至……死亡的風險,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代價。”
他坦然地承認了代價,目光掃過姚夜星,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更多,“至于淩木……” 提到這個名字時,袁朗的眼神明顯變得深邃而複雜,帶着一種不加掩飾的渴望和沉重,“是的,我非常想要她。她的天賦,她的心性,她對未知的探究欲,她的心理學能力,都讓她成為A大隊最需要的那種核心。我承認,我在用她想要的東西吸引她,引導她走上這條路。這很殘酷,但這就是現實。”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鄭重,帶着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但是,姚夜星,你的質問,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角度——軍人的角度。”
他的目光如炬,那可以燒穿姚夜星所有的質疑,“我們穿上這身軍裝,不是為了個人的前途似錦,不是為了安穩舒适。是為了守護!守護我們身後的一切!A大隊,就是守護這個國家最前面、也是最鋒利的那柄劍!我們所做的,是在最黑暗的地方,擋住最危險的敵人,用我們的犧牲,換取更多人的安甯!”
袁朗的聲音并不激昂,卻帶着一種磐石般的沉重和信念:“你說我們與社會脫節?是。但我們守護的,正是那個‘社會’的秩序!你說我們可能一身傷病甚至犧牲?是。但我們的犧牲,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必犧牲!”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着姚夜星:“至于淩木,或者任何一個選擇留下的人,我袁朗能給他們的保證,不是榮華富貴,不是安穩無恙,那些都是虛的。”
他緩緩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屬于袁朗的,不,屬于這個年輕的特種大隊的氣場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我能給他們的保證,隻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