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凄凄,一艘大船劃緩緩劃破霧氣駛來。
甲闆上一婆子招手喚小厮上前,“一會兒瞧見雞鴨鵝羊都來些,隻吃魚這幾日嘴裡都淡出鳥了。”
“可是,”小厮猶猶豫豫觑一眼甲闆盡頭的舷窗。
那裡住着喪母投奔外祖榮國府的表小姐,巡鹽禦史林如海的獨女林黛玉。
婆子哼一聲,“不過個入府打秋風的窮親戚,咱們府上主子都沒守,這裡有你充主子的份?”
何止守孝,府上姑奶奶沒了,子侄後輩無一登門祭拜。
若真重視,如何隻派了她們幾個三等婆子來接人。
“還不快去,有事自有我擔着!”
小厮要的就是這一句,即便将來老太君知曉,要責罰也輪不到他背鍋。
不多時,廚下陣陣肉香傳出。
二樓小艙廚中正想方設法給自家姑娘做些吃食的張嬷嬷聞到味兒,想要罵兩句又怕驚擾自家姑娘。
張嬷嬷調好小泥爐中火候,叮囑廚娘照看好便走到自家姑娘所住的艙房,輕扣門扉。
“咚咚~”
敲門聲驚醒倚在門内榻邊打瞌睡的小丫鬟。
見榻上自家姑娘睡得安穩,小丫鬟這才蹑手蹑腳走到門邊。
打開一條縫,小丫鬟警惕的探出半張臉。
見是張嬷嬷來,小丫鬟笑道:“嬷嬷,您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張嬷嬷往裡觑一眼,“雪雁,姑娘可醒了?”
“姑娘還沒醒呢。”說着,雪雁輕輕打了個呵欠。
見雪雁這幅模樣,張嬷嬷伸手拉出人,又将門關好,走出幾步才低聲質問:“可是你又縱着姑娘看書了?”
雪雁低低回應,“隻看了一會兒。”
“如今夫人才去,姑娘年歲又小且食不得葷腥,說了多少回要精心照料,你怎還一味兒縱着姑娘熬夜傷身。”
雪雁弱弱反駁,“可是也不能看着姑娘日日垂淚啊。”
“那你不能引着姑娘做些旁的。”
她并非不想,隻是賈府那些婆子的做派愈發大膽,有些話她聽着都氣悶,哪裡敢引姑娘出來平白生氣。
陣陣肉香伴着酒氣随着江風飄來,雪雁鼻頭聳動氣紅了眼,“她們怎麼敢!”
雪雁擡腳就要去找人算賬。
張嬷嬷一把攔住雪雁。
“嬷嬷攔我作甚,這才行船幾日她們竟張狂至此。”
“你還想吵嚷起來驚醒姑娘不成,再說他們都是賈府的,本也不必跟着不實葷腥。”
雪雁支吾着還想再辯,被張嬷嬷一句你還當是在府上熄了所有火氣。
夫人喪事未了,姑娘外祖家榮國府便遣了幾個男女婆子并一封書信到府中。
因信中懇切,又再三保證定會還林家一個如敏兒(夫人)般的女兒。
老爺再三思慮隻留了她一個自小陪在姑娘身側的丫鬟,廚娘并嬷嬷以及吃穿、土儀等物裝了滿滿一艘大船。
臨行前,老爺、管家、爹媽的叮囑言猶在耳。
她要好好守着、護着姑娘,過幾年便能陪着姑娘回家。
睡夢中的黛玉對此全然不知,此刻她正‘跟’在少年身畔聽番邦俚語趣事。
講到精彩處,黛玉忍不住跟着屏息,全然忘了自己在夢中不過一株小草。
此事說來也頗有些志怪色彩。
黛玉三歲生辰那日,自午夜便高燒昏迷不醒,林府衆人求醫無治,焦急間忽有一癞頭和尚不請自來。
言要化林府這獨苗苗出家方能好醫好此病此劫。
林家雖是四代列侯的鐘鳴鼎食之家卻亦是書香門第,奈何幾代皆支庶不盛,傳至林如海膝下唯有林黛玉一個獨苗,哪裡肯舍得。
和尚道:“既舍不得她,隻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
恰有一遊方道士路過,見林府中有清濁二氣,不請自來呵斷癞頭和尚未說完的話。
癞頭和尚發現再不能言,大驚過後與之鬥法,癞頭和尚不敵敗走。
道士并不追,取出一物讓黛玉随身佩戴,吟詩一首。
蒙蔽天機造劫難,癡兒背下滔天禍。
度化不過奪機緣,谶語盡是早夭論。
若要從此福綿延,唯有萬年伴身畔。
世上好事難雙全,三災四難近眼前。
見道士言語有玄機,又不曾言度化之語,愛女心切的二人忙依言照做。
不過片刻林黛玉的奶嬷嬷來報,“姐兒醒了。”
林如海夫妻想要拜謝,周圍哪裡還有道士蹤影,隻得攜手去見愛女黛玉。
那時黛玉雖千般伶俐,不過是尚未啟蒙的幼童,隻依稀記得自己去了一雕梁畫棟所在,雙親一哄便抛在腦後。
誰知自燒退後,黛玉時長入夢至那處雕梁畫棟之所,奈何視線有限又不能移動。
怕驚吓到家人,黛玉隻自己留心,月餘功夫才摸清自己竟附在一株小草上。
偏那時賈敏查出身孕,林如海升任蘭台寺大夫,兼維揚巡鹽禦史,家中忙亂非常。
待至維揚家中事務理清,賈敏也到了分娩之日,苦苦掙紮生下一哥兒。
這哥兒隻比黛玉身體略強一二,片刻離不得人,聰敏懂事的黛玉未免大人憂心,并未言說。
誰知不過二年,哥兒病死,賈敏也一病不起,不過一載也去了。
林如海官衙事忙還要顧及内宅喪事,亦是筋疲力盡,等留意起自己獨女黛玉時賈府的仆婦已到了門外。
萬般糾結下,林如海忍痛将愛女送往都中嶽母家,并托其啟蒙教師賈雨村看顧。
幾載光陰裡黛玉不止知曉夢中那一處有一比她略大些被稱作世子的小少年,更知曉少年并無父母兄弟在身畔,唯有幾個忠仆。
雖不能通言,視線亦有限,黛玉卻珍惜起這夢境來。
如今已能熟練控制小草的葉子來表達喜好,便是喪母弟亡之痛也略減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