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無邪幾乎在蘇夢枕破水而出的瞬間就已搶至近前。他目光如電,在那被樓主緊緊箍在懷中、裹着濕透的奇異素衣、長發海藻般披散的身影上極快地一掃,随即收回。沒有詢問,沒有驚詫,在蘇夢枕入水的那一刻,楊無邪便已明了——樓主此舉,必有深意。無論這深意是關乎那虛無缥缈的“緣”,還是金風細雨樓莫測的棋局,他的忠誠,便是将這深意之外的一切可能幹擾,徹底隔絕。
“退下!”楊無邪的聲音不高,卻釘入四周每一個暗衛的耳中。那不是命令,是烙印,是刻入骨髓的服從本能。
“刷——!”
所有隐在陰影裡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線拉扯,頭顱整齊劃一地深深垂了下去,目光死死鎖住自己腳下的方寸之地。他們連呼吸都屏至最輕,退去的動作也悄無聲息,偌大的後園,隻剩下水珠滴落,夜風嗚咽,以及蘇夢枕很快結束的喘息。
蘇夢枕沒有看楊無邪,也沒有看那些離去的暗衛。他的目光落在懷中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兩點殷紅的淚痣在水光月影下,凄豔得刺目,他知不能再耽擱。
蘇夢枕猛地俯身,一把抄起地上那件被他先前甩落的玄色鬥篷,手臂一展一裹,動作快如閃電,将懷中那具身軀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寬大的鬥篷遮掩了所有不合時宜的裸露,隻露出一張緊閉雙眼、蒼白脆弱的臉龐,和幾縷濕透粘在頰邊的烏發。
“回房。”蘇夢枕的聲音響起。
金風細雨樓素來備足了客房,他挑了最偏僻的一間。蘇夢枕抱着人徑直入内,将她安置在臨窗一張鋪着厚厚錦褥的軟榻上。玄色鬥篷散開一角,露出她少有血色的臉龐和緊閉的眼睫,月光冷冷地照在兩點紅痣上。
蘇夢枕直起身,身上的水珠還在滾落,他轉過身,面對緊随而入的楊無邪。
“地字三号牢房。”蘇夢枕吩咐道,“上月抓到的那個六分半堂派來的女探子。”
楊無邪目光一閃,了然于心。那女探子身量與此女相仿,且是個活口,還害死樓中弟兄數人,早該了結,現在正有用處。
“帶上來。”蘇夢枕的指令簡潔明了,“給她換身幹淨裡衣再做收尾。要快。”
楊無邪颔首:“是。”
他轉身,身影無聲地沒入門外的黑暗中。
那名被廢了武功、折磨得隻剩一口氣的女探子,很快被兩名面無表情的心腹拖了上來,她形容枯槁,眼神渙散,在刑下早已是行屍走肉。
房間的門被推開一條縫,與内室隔着細緻的好幾道屏風。楊無邪側身而入,身後是那被架着的女探子。他甚至沒有讓那女探子多喘一口氣,隻對她道:“進去給她換下濕衣,穿上這個。”
他丢過去一套幹淨的女子素白裡衣。
女探子别無選擇,她眼睛都已不大看得見,摸索着給床上的女子換上了衣物。再等她出來,楊無邪眼神一定,他迅捷地擡手,閃電般砍向那女探子。
一聲極輕微的悶響。那女探子身體猛地一僵,渙散的眼瞳瞬間失去最後一點光澤,頭軟軟地垂了下去,生機斷絕。
“擡走。”楊無邪的聲音毫無溫度,“樓主說消息絕不許外洩。”
兩名心腹低聲附和,他們是不該做這些的,但今夜事需保密,他們擡起尚有餘溫的屍體,迅速消失在門外。地面甚至沒有留下多餘的血迹,隻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很快被窗外湧入的夜風吹散。
屏風後蓋着被子的女子還是昏迷不醒,蒼白得像個玉雕的偶人。她身上那套驚世駭俗的奇異衣裝,此刻被取出收在匣中,而她現在身上穿的,是一套最普通不過的、金風細雨樓内庫中取出的女子裡衣,幹淨柔軟,不惹半分嫌疑。
同樣換好了衣物的蘇夢枕站在窗邊陰影裡,靜靜地等待這一切完成。月光襯出他瘦削挺拔的側影,直到楊無邪回身複命,他才微微側首,目光掠過軟榻上沒有什麼生氣的女子。
蘇夢枕的聲音還是沒有任何疲憊:“把樹大夫請來。”
楊無邪躬身,身影再次無聲地融入夜色。房内隻剩下蘇夢枕,和那個被他從廣寒宮阙般的水底撈起,裹挾着宿命與謎團的女子。
窗外,滿月西移,清輝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