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據岸飲浪的高樓,汴河的腥濁水氣撲面而來,昨日誰又與誰在這裡交手,哪個盤口在風雨裡血濺三尺,全都是平常事。幾分煞氣劈面如刀,為江湖所滋養生長,在昏庸的天子腳下混沌不堪,乍看浪濤滾滾、一瀉千裡,實則人影難映、涉之生死猶疑。
兩岸屋舍橫出,是金風細雨樓盤根錯節的龐大根系,檐角相連,也如某種獸類漠然不語,方圓多少裡都被龐然大物深深打下烙印,蘇夢枕人不在此,威嚴不減分毫。
馬車緩緩駛過,穿過不記得幾個盤口,景象歸屬才有所更替,算是離開了金風細雨樓的地界。汴京尋常商販的叫賣取代了汴河的轟鳴,市井百景驟然鋪開,民生聲色一浪高過一浪,往前街道流水而過,才到了禦街。
這是汴京的血脈,青石闆大道被人流、車馬、轎辇塞得水洩不通,喧嚣鼎沸,兩側彩樓歡門鱗次栉比,華彩奪目,還有絲竹妖娆,令人目眩,沒有一處空隙存在。叫賣、笑罵、車輪、銅鑼開道的刺耳銳響……彙成一片渾濁灼熱的人間熔爐,無數面孔在這熔爐中翻滾、蒸騰,管他富貴也好,貧賤也罷,精明不顯,麻木不聞,皆被這畸形的繁華煮得面目模糊,沖昏了頭顱。
皇城巍峨的輪廓在盡頭浮現,朱紅宮牆高聳,漠然俯瞰着腳下蝼蟻般的衆生。荒唐的皇帝無所作為,也全無自知之明,沉甸甸地壓在整個汴京城的心口,塑造了謝懷靈的所見所聞。
她手有點癢,但是還抽不到那個廢物,很是遺憾。
馬車停在一座巨樓之前,門後絲竹靡靡,門前車馬如龍,頂着三個嶄新的純金大字作牌匾,上面刻的是“聚财樓”。朱七七率先下了馬車,對着門前守着的下人招呼了幾句,車上每一别金風細雨樓的飄旗,以為隻是尋常富豪的的下人看到朱七七的信物,頓時腰都恨不得折個對翻,把她與謝懷靈雙雙請進去。
狐假虎威就是好,等都不用等就直接拿到了最好的号。朱七七得意地瞧一眼别的富貴客,笑道:“我說了吧,我們家的地方,我是很有辦法的。”
謝懷靈捧着她,順着她的話:“說得再對也沒有了,無一個錯處。”
朱七七便更加得意了,嬌蠻的少女挽着謝懷靈的手:“我們先上去,等管事的把簿子拿上來。我接着跟你說,那天……”
旁人的議論都被抛在身後,二人入了最上等的廂房。半點心眼沒有的朱七七已經把謝懷靈真當成了好朋友,說到了她和沈浪是怎麼遇見的,那是一個雪天,她在雪地裡救了沈浪,說沈浪如何如何英俊,身手如何如何不凡,說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兒。
而謝懷靈隻負責:“你說的太對了,他真是最好的男兒,同七七你再般配不過。”
她深知朱七七心理學也是一門兒童心理學,誇她順着她,認清她心眼不壞,冒犯、反複和直來直去背後都是她其實壓根想不到那麼多,就會覺得豁然開朗。
朱七七臉上燒起了煙霞,微微笑着,也不否認謝懷靈的話。
聚财樓才開業沒幾天,有“活财神”的家資在,沒有任何困象,每天都有一場拍賣在辦。從裝修來看,謝懷靈猜“活财神”本人對聚财樓的期許很高,一個聲望極高的拍賣行能起到的作用大的不得了,可以同時作為聚寶盆、銷贓處和情報點,敢收留花蕊仙僞造她假死假象的“活财神”不會缺兵行險棋的膽量,約莫是三者都想要的。這一點她也在簿子上寫的拍賣品,和對來往的豪客的觀察上得到了驗證。
也因此,在和聚财樓有關的事上,“活财神”必會慎之又慎,要不是年歲已高,範汾陽又實在有能耐,恐怕來京城的就是他了。
蘇夢枕沒有告訴謝懷靈太多“活财神”和金風細雨樓之事的信息,隻跟她說忽悠朱七七去了聚财樓後,為花無錯找個單獨行動的機會就可以,但是都到這裡來了,不把毛線團全扯出來,她的名字不如就倒過來寫。
假設一下,拿着嶽父的期望,也深知聚财樓重要性的範汾陽來到汴京後,做的第一件事會是什麼?
汴京留給江湖的位置早就由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層層盤踞,能夠剩下的又被雖死不僵的迷天七聖盟牢牢抓在手裡,“活财神”沒有别的能吞吃的空間,那麼第一件事就是要在京城為聚财樓借地頭蛇的勢。
他有錢,極端地有錢,所以要和地頭蛇來往并不難,聚财和銷贓都是小事,但是聚财樓一旦還身有情報點這一說,就相當于要在汴京再分一杯羹,這不是蘇夢枕和雷損願意看見的。要麼“活财神”倒向他們其中一個,要麼給出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大單子,否則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