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陳淮安伸出手,像是要拯救過去溺于水中的小小商洛。
可他沒能成功。
水中的商洛露出詭異的笑意。
在他的笑容中,初見陳淮安之時産生的那道小小縫隙又冒了出來。
難以說清這種抽象的感覺。
直覺告訴他要遠離那個孩子,可面對那個年輕母親絕望的視線,商洛就會想起自己死去的母親。
母親生前明明那麼刻薄,卻願意在死前用生命為他換取一絲生存的機會。
商洛的心陡然發緊。
他的視線再次回到陳淮安身上。
那道縫隙是人眼的形狀。現在,那雙眼睛睜開了。
它在擴大,不停地擴大,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樣向外延展,繼對未來的幻想之後,慢慢将商洛此時的生活撕扯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不知到底是陳淮安,還是過去的自己,黑洞洞的眼睛正透過那道口子,往人世張望,邪惡的視線如能腐蝕血肉的毒液。
也許是關注他的時間太久,商洛的心産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他已經很難将目光從這個怪異的孩子身上移開。
之前的他以為,陳淮安在迫切又絕望地想要融入人世。
對這個孩子多了幾分了解後,他推翻了之前過于輕率感性的結論。
陳淮安似乎在看,可他沒有在看,周圍的景物隻是平靜無波地倒映在他的眼底。
陳淮安似乎在聽,可他沒有在聽,四處的聲音像風一樣,傳入他的耳中,而後消散無形。
他看似絕望的掙紮,不過是一隻木偶被人拉扯着四肢似的,在自我之外有一種非人的意志貫穿其中。
在風和日麗平平無奇的一天中,商洛的目光對上陳淮安毫無神采的雙眼,像是在與深淵對視。
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趙天師那雙老而渾濁的眼睛重現。
他隐在布滿花枝的窗後,收起了慣常和藹的神色,冷眼看着被同門師兄弟孤立的商洛。
不經意間商洛擡頭,猛然與趙天師的目光對上。
那張臉上出現了短暫的驚慌。
很快,這驚慌便被壓下,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扯動如幹癟橘皮般溝壑縱橫的臉,扯出一抹慈祥的容色。
壓下眼中不自覺浮現的冷光後,他的師尊竭盡全力地釋放出對他的善意。
商洛很清楚,自他入門的那一刻,在平甯縣中循規蹈矩過了一生的師尊,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來克制心中對他的排斥。
一如商洛此刻明明心中惶恐,卻依然要盡職盡責地扮演好一個被世俗期待的師長該有的樣子。
那個孩子奇怪而可憐,該好好對待他。師尊也許是這樣想的。
可是很快,師尊便發現,那個名為商洛的可憐孩童,在他悲慘的身世與怪異的性格外,頭頂始終盤旋着一團深深的黑影。
那團黑影無關個人,它隐隐散發出的不詳氣息,來自命運的詛咒。
而那個詛咒将一生纏繞在他的身上,如影随形,連死亡也不能讓它停止。
那一瞬間,時光仿佛凝固,陳淮安與過去的他重疊,而他與看着陳淮安的師尊趙天師重疊。
心在那一刻被擊穿,裂痕陡然放大、蔓延,眨眼密布周身。過往的風呼嘯着,在天地間席卷而來,肆無忌憚地穿透他千瘡百孔的靈魂。
多年來,為成為一個正常人而付出的所有努力,在那一刻都成為了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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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幹不就行了?反正你本來也隻是天師學宮的弟子,學業繁忙,無暇他顧再正常不過。”齊銘理所當然地說道。
“錢本公子有的是,養你一個綽綽有餘。”齊銘補充道。
商洛皺眉,齊銘的說法有點奇怪,因缺乏人際交往的經驗,商洛解釋不了,隻好将之歸于友人過于熱烈的善意。
“那職位是陳天師托人幫我介紹的。”商洛為難地開口,“當初費了一番功夫,如今因為一點小事就這樣,怎麼也說不過去。”
陳天師是天師學宮中一位年老資深的三品天師,為人本分而刻闆,素來賞識一些聰慧且勤勉的弟子,當時便随意出手幫了商洛一把。
錢财的問題倒在其次,令商洛難以拒絕的是人情。
“不說了不說了,走,我請你去喝酒!大醉一場,什麼煩惱都沒了!”齊銘自然而然地拉起商洛的手。
肌膚溫熱的觸感傳來,商洛的心一跳。他并不習慣這樣密切的接觸,可也無法推開友人的手。
學宮的弟子們正青春年少,渾身洋溢着一種獨屬于少年人的純真與熱烈。友人們走在人來人往的屋舍間,别說拉個手,勾肩搭背的也不少,更有甚者喝醉後抱在一起大呼小叫。
看着那隻被齊銘緊緊拉住的手,商洛想,大概是自己少見多怪。
考慮到商洛幹癟的錢袋,平時兩人都是去廉價小酒館喝的,那家店就在學宮邊上,十分方便。
這次齊銘卻固執己見,往遠處一條繁華的大街走去。
直到齊銘将商洛拉到了一處花樓前,商洛終于憤怒地甩開了他。
“此事有辱斯文。”商洛冷冷道,喝花酒這種事違背了他做人的底線。
齊銘無所謂地攤攤手,“什麼斯不斯文的,找點樂子而已,又不是多大的事!”
聞言商洛扭頭就走。
齊銘臉現惱火之色,見商洛沒有回心轉意的打算,滿腔憤怒又化為無奈,最後妥協道: “算了,怕了你了,我們回去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