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那可怕的兩個人是誰。
是夢吧?
否則,一向和藹可親的表哥,怎麼會變得如此詭異?
對于那個花燈夜,他的記憶十分破碎且模糊。
短暫的快樂,然後是強烈的恐懼,可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年幼的他也說不清楚。
隻記得有一盞精巧華美的蝴蝶燈。
表兄送給他的禮物,他總會收在一隻小箱子裡,好好珍藏。
事後他打開那個箱子,并沒發現有什麼燈。将房間翻了個遍,也沒有一絲痕迹。
既然沒有那盞燈,就一定是夢了。
陳其搖了搖頭。
小時候的自己,怎麼會做這樣怪異荒誕的夢呢?
不對,因為陳卓他們,他的夢總是離奇可怕的。
但在夢中讓敬愛的表兄,以那樣荒唐的形象出現,自己簡直有罪。
陳其在心中暗暗鄙夷着自己。
自己是個莫名其妙的怪人也就算了,怎麼能抹黑表兄呢?哪怕是夢也不行!
一想到表兄那麼忙的一個人,在聽說他被安排到平甯縣後,竟不遠萬裡親自送他過來,陳其就感動得不行。
怕他累着,又為了照顧他脆弱的自尊心,表兄還避開他,悄悄和平甯縣的天師們打了招呼,拜托他們對自己多多關照。
這些表兄沒說,可陳其都知道。
為了他,甚至連商天師那樣看起來很冷漠的人,表兄都去刻意交好。
自己怎麼可以在夢裡,讓表兄變成那個樣子?
啊啊啊——
簡直罪大惡極!
他痛苦地扯着自己的頭發。
那時候,看着表兄微笑的臉,初來平甯的陳其想,一定要和過去那個懦弱的自己告别,以嶄新的面目回到廣陵!
三品天師陳其!聽着就好了不起!
陳其啊!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到時候,他會穿上三品天師的道袍,帶着三品天師的印章,昂首挺胸地邁入陳府的大門!
“娘就知道,小其果然是最棒的!”
阿娘一定會這樣誇他,表兄也會誇他。
陳其對未來的幻想十分美好。
可後來他并沒有變成更好的人。
表兄走後沒多久,他就遇上商洛和鄉紳那事,吓破了膽子 ,飛快縮回到了自己的蝸牛殼裡。
雄心壯志隻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短的可笑。
現實的壓力如山嶽般沉重,孱弱的肩頭負擔不起,習慣的麻木和恐懼一點一滴再次将他侵占,于是一顆心逃避沉溺在對未來的幻想中。
他在腦海内預設着未來的人生,可謂精彩紛呈,高潮起伏!
然而現實什麼也沒有變化。
他還是那個懦弱無用到可笑的陳其,每年回廣陵參加試煉,總是弄得灰頭土臉。
阿娘掩飾着失望的臉色,一次次強撐着笑意将他送出家門。
每一次,陳其都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絕對不能!
可還是沒有變化!
他害怕。
所有陌生的臉都讓他害怕。
那些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的事,也讓他害怕。
他繼續埋首書卷,用這個可笑的理由逃避着自己的責任。
陳其對商洛,還有平甯的百姓都感到抱歉。
在知道商洛欠了一大筆錢後,他甚至想偷偷幫忙一起還,可不知道該如何操作。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午夜時分他痛哭流涕,被深深的罪惡感淹沒。
阮小姐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她強烈的善意讓他十分不适,又拒絕不了。
拒絕不了的結果,就是成為臭氣熏天的茅廁的常客。
也陰差陽錯的,讓他有了一個靠近商洛的理由,盡管那理由很莫名其妙且不體面。
是的,靠近商洛。
哪怕商洛看起來十分不好親近,總是拒人于千裡之外,陳其還是想要靠近他。
他總是有條不紊地處理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總是能抽絲剝繭般從繁雜疑案中找出線索,面對各色各樣的人也毫無恐懼。
陳其無數次被他吸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可兩人之間隔着一層厚厚的堅冰。
現在,這堅冰正在裂開一道道口子。
王家村中,村人強烈的恐懼和痛苦深深震撼了他。
這世上竟有人,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保障?以前他從來不知道這些,可現在,他親眼見到了。
這些年,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
似有一盆冷水潑下,将他澆了個透心涼。
強烈的震撼過後,是更深的懊悔。
再然後,是感動。
他們看着商天師和自己的目光,是那麼信賴,那麼尊重,似溺水之人見到了唯一的浮木。
被強烈肯定和需要的感覺,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