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的臉不斷地抽動,陳蘊紅面無表情。陳蘊紅加入九處都二十多年了,有些事當時無法挽回,現在再追究又有什麼意義?烏金看起來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他不知道這三十多年間他經曆了什麼,沙漠幽靈行動選人的要求是不超過40歲,如果烏金是正常離退不至于……不過,按照他對保密工作的了解,當時的資料到現在肯定仍處于保密狀态,烏金既然能知道他現在的身份——看來當時他的猜測是對的,沙漠幽靈的行動人中,至少有一個人叛變。
那時他們在中亞一個小國家裡,因為涉及行動人衆多,沙漠幽靈行動的聯絡編碼陳蘊紅頗費了一番功夫。在信息網絡技術不發達的年代,密碼學和符号學是涉密工作的重要内容,他算得上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專業人員,自然少不了主持一些教學活動;丹青是他訓練過的學員之一。丹青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他有數學專業背景、對密碼學頗有涉獵,和他關于交叉編碼的讨論一定程度上也啟發了陳蘊紅用于沙漠幽靈行動的編碼。對那套專門用在沙漠幽靈行動上的密碼陳蘊紅有很高的信心,他不覺得訓誡有能力破譯這套密碼——如果沒有相關行動人的洩密的話。
陳蘊紅道:“沙漠幽靈行動的聯絡規則包括密碼都是我制訂的。每個人發消息的編碼相同,用來解碼的規則有三套,每次發信都有解碼規則标記。丹青犧牲前兩三次發出的消息中标記的規則和實際用到的根本不一樣,那時候我就懷疑他是不是面臨暴露風險,所以故意标記了錯誤的解碼規則,防止消息洩露;接着我就發現,赭石也有這樣的問題……那時候我還沒懷疑到你身上,畢竟直到行動結束,我才看到關于赭石犧牲的通報。你知道你是怎麼暴露的嗎?”
烏金僵住了,他自以為自己僞裝成赭石的事根本不會有人知道,畢竟赭石的死亡時間都是他報告的——陳蘊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手腕上抽出的血完全沒影響到他的狀态,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必須要拖延出一定的時間,至少要把邵靖宇送出去。他自己目标太明顯,烏金明顯是沖着他來的,保不準會有針對他的手段,邵靖宇反而比較低調。
烏金臉色鐵青,邵靖宇覺察出陳蘊紅的暗諷:他也是曾經在軍隊裡工作過的人,天然能共情這種對來自并肩作戰的戰友的背叛的憤怒。
陳蘊紅接着道:“丹青不直接跟我聯絡,而且他所屬小組和赭石并不是同一個,并且丹青有一個備用身份。沙漠幽靈行動中有備用身份的隻有兩個人,他就是其中之一……其實我很好奇,能讓你犧牲自己的戰友也要選擇的利益,究竟是什麼?”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陳蘊紅倒也有些感概——他刻意遺忘了曾經,但那些真實鮮活的細節,那時刻骨銘心的回憶,那些并肩作戰的戰友,那些因為志同道合而熱血沸騰的時光……現在回想起來都仿佛隔了一層霧蒙蒙的障礙,一切都是那麼的模糊。時間消磨過的記憶格外生疏,陳蘊紅已經改名換姓多年,他自己都要忘記,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選擇那樣的事業。
烏金的臉不斷抽動,半晌,他才緩緩道:“利益?紅幽靈,你也不用拿這種話來激我。當年你一意孤行,即使包括丹青在内已經有五個人犧牲了你都要繼續行動,如果不是我投靠先知後暗中保護你們,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為了你自己的功勳犧牲了那麼多人,現在還能光明正大活着?你早該去給他們償命了!”
話已至此,陳蘊紅的臉色看不出喜怒,他深吸口氣,冷冷道:“你一個叛變投敵的東西,就算論犧牲,也輪不到你有資格來質問我。沙漠幽靈中那麼多人埋骨海外,你還能站這兒跟我無理取鬧,你自己不羞愧嗎?”
陳蘊紅話音未落,身上一片赤紅泛金的光芒亮起籠罩住整個空間,邵靖宇頓感不妙,還沒等他出聲,頃刻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檀香混合着腥臭的味道散開,一陣煙塵中一頭兩米多高的赤紅狐狸低吼一聲,九條尾巴四散開來,原本橫在他們面前的棺木轟隆應聲裂開,室内衆人無不因震蕩摔倒在地,趁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九尾狐卷起被掼在地上的邵靖宇抛向自己後背,硬生生撞開大門往外沖去!
邵靖宇一陣頭暈目眩,憑本能抓緊了陳蘊紅脖子上的毛,隻聽見烏金的聲音忽遠忽近:“開槍!别讓他們跑了!快開槍!”
陳蘊紅沖開走廊上的人群,尾巴四掃擋住身後的子彈,邵靖宇伏在陳蘊紅背後,突然察覺出熱烘烘的狐狸毛底下濃重的血腥氣,急促道:“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你化形了也不行?”
陳蘊紅這類大妖人身狀态下很難受傷,且即使受傷一旦恢複原身大部分傷病都會很快痊愈,這些邵靖宇是知道的,而此時陳蘊紅即使現出原身也難掩妖息下的血腥味,烏金到底什麼來頭,能把陳蘊紅傷這麼重?
陳蘊紅來不及解釋,用力撞開前方厚重的金屬安全門,聲音格外低沉:“我先送你出去,這裡的事你要盡快上報,他們不是我能解決的……”
邵靖宇正要繼續問,忽然身後一陣金光閃過,邵靖宇下意識閉上眼睛壓低身體,卻即刻感覺到陳蘊紅定住了身形,他當機立斷松開抓緊陳蘊紅脖子毛滑落在地縮進角落,一陣詭異的金紅色強光閃過,隻見陳蘊紅身形一陣扭曲,不同部位不斷在人形和原身之間劇烈變換,看起來比方才在審訊室裡時更虛弱——金紅色光芒散盡,邵靖宇隻覺得眼睛一陣灼痛,卻見一道人形靠近,烏金跌跌撞撞跑過來,踉跄着向來人行禮,低頭道:“祝先生,您怎麼來了。”
邵靖宇注到,來人似乎并不是亞洲面孔,而是長着一張蒼白且眉骨高聳的臉,他的眼窩太深,邵靖宇并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但邵靖宇直覺告訴他他好像看向了自己——這個人的瞳孔顔色很深,但他的虹膜顔色很淺,當他看向哪裡的時候,被凝視感就會十分強烈。
隔得太遠邵靖宇看不清楚烏金的臉色,但他能聽見那人對烏金說話,他說的确實是中文,但帶有一種奇怪的口音:“你讓我等了太久。而且,他現在變成了這樣。”
“是我的疏忽,先生,不應該讓他們碰面。”烏金仍然低頭不敢看來人,即使他正看着昏倒在地的九尾狐,連餘光都沒有分給他一點。
陳蘊紅似乎完全昏迷了,停止了原身和人形之間的變換,慢慢穩定成人形,匍匐着趴在地上。來人接着說了什麼,靠近了癱倒在地的陳蘊紅,邵靖宇見他們靠近放慢了呼吸,接着他聽見烏金道:“祝先生,帶走紅幽靈之前,先等我把另一個人找到。如果他跑掉了,事情會變得更麻煩。”
秦甄還沒有名字的時候,還處于相當混沌的階段——他并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或者說那時他對自己能力的使用并沒有現在這麼熟練。龍乾發現他時他還叫秦肅,是宣德門的守衛。龍乾跟随道士進京時,敏銳地察覺到鎮命的存在,但他并沒有聲張,比起探尋這個不知名的可能的同類,他那時更關心自己的境遇即将發生的改變。
宮門破時,秦甄還在營地裡。暴民一把火燒了軍營,他幫着同營地的戰友逃出去時被捅穿了胸腔。龍乾從皇宮中出來時正是傍晚,北郊軍營的大火燒到天際,與金紅色的火燒雲融為一體。他循着鎮命的氣息,看見了秦甄的死亡。但他看不見秦甄的魂魄。随後鎮命也随之消失,一切好像他的幻覺。直到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秦甄,他終于确定,那不是幻覺。
相比龍乾,秦甄的社會化程度看起來更低;但龍乾并不認為這就是秦甄的全部。保護青龍垣不為世人所知是他開出的籌碼,作為交換,他在國安質詢會上承諾,秦甄完全可以鎮守西北;他暗自譏笑秦甄也有為利所動的一天,但為什麼,白荇平并沒有作出相同的承諾,也依然得到了秦甄的信任——
龍乾猛地前刺,秦甄退無可退,墊步向上,手上鎮命險險壓制住龍乾的動作,轟隆一聲削去半邊山崖!
龍乾剛從引魂鬼處脫身不久,身上還粘着潮濕的黑色粘稠物,手上兩刃刀的力度也不如先前在永甯,但秦甄卻注意到,他的脖子上若隐若現的青灰色鱗片——龍乾早已完成化形,如今卻顯現出龍身特征,難道他已經修至大限,正在進行龍身飛升前的還形?
秦甄的臉色微沉,現世近千年沒再出現飛升之人,當前微妙的平衡本就難以維持,龍乾雖然有真龍血脈天賦異禀,但也受人類血脈限制,千年修為也無法觸及成神門檻,但如今他剛皈依阿修羅道不久竟飛躍到還形的地步,秦甄不能不警惕其中的異常——若阿修羅道真有此神力,為何又困于地獄不得翻身?千年來人間像龍乾這樣想借助地獄的力量飛升的不在少數,多的是從此困在地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先不說龍乾獻身阿修羅道的代價,光是突破這一重禁忌開了先例的禍患便已經無法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