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繩專挑細處斷,苦命專找厄運人。
太累了,黃蓮花真的太累了。
七十年代生在大山裡,在娘家時受苦受窮;為了走出深山,嫁給同樣家境貧困但在縣城邊村子裡的男人;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家欺壓他們小夫妻,丈夫暴怒反抗殺人,自己也進了監獄;自己一個外地媳婦,戴着勞改犯家人的帽子,夫家欺負,兒子也沒管好,變成個小混混;苦等十年,老公出獄,兩人再要了個女兒,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老公卻從工地手腳架上摔下來,當場沒了。
工地老闆賠了三十萬,還沒焐熱,就讓小混混兒子搶走了。黃蓮花凄厲的哭聲吵醒的半個村子的燈光,回想起這輩子的一幕幕,黃蓮花隻覺得命太苦,難道是名字沒取好,一輩子受苦。
第二天,黃蓮花拖着疲憊的身軀下地,路過村尾好姐妹段荷花家,一大家子人坐在院子裡吃飯,說笑聲越過院牆直往她耳朵裡鑽,這是在慶祝段荷花的女兒考上公務員呢。
最後一根稻草就這樣壓下來,黃蓮花回家就找了噻蟲啉。
李茉有意識的時候,嘴唇正對着一個散發着刺鼻化學味道的瓶子,定睛一看:艹!
噻蟲啉,世面上最普及的殺蟲劑,為了防止喝藥自/殺,這些農藥都添加了刺鼻的化學味道。即便如此黃蓮花還是毫不猶豫,求死之心,可見一斑。
李茉跑到院子裡引吐,嘔得苦膽水都吐出來了,記憶才姗姗來遲。萬幸!黃蓮花沒把噻蟲啉喝下去,隻是嘴唇沾了瓶口。
李茉在記憶裡尋找,如今她家裡就自己和上小學的女兒,公婆、娘家不管她,兒子幾進宮,有相當于沒有。也就如今農村的田不值錢,她種着丈夫名下的土地,從泥地裡扣出幾個錢來供養自己和女兒的生活。
偏我來時不逢春。黃蓮花可能不知道這句詞,但她是生活和好姐妹段荷花一比,就是活生生的對照組。
一輩子苦哈哈,和自己差不多出生、境遇,連名字都相仿佛的段荷花卻一家美滿,黃蓮花連嫉妒的心都生不起,隻有無盡哀怨的苦水裡,投下最後一顆石子。
李茉看着如今黑黃的皮膚、皲裂的手掌,以及亂糟糟的屋子,沉重歎息一聲。
晚上,讀小學的女兒回來,一拉電燈,驚喜道:“媽,你換燈泡啦!”
“嗯,以前光線太暗了,換了一個。”以前黃蓮花為了省錢,隻在女兒的房間安節能白熾燈,其他地方都是黃色的土燈泡。土燈泡便宜,一塊錢一個,電費也低,如今換成節能燈,瓦數二十的燈泡也隻要五塊錢,電費和土燈泡一樣。
為了四塊錢,黃蓮花虧待了自己二十年。
“太好啦!”康鷗歡喜得背着粉紅色的書包回了自己的房間。她還小,隻為家裡的微笑改變驚喜。
母女倆的晚飯很簡單,如今國家有農村義務教育營養午餐,孩子在學校吃得好,黃蓮花習慣性苛待自己,晚飯就是一菜一湯。
等飯吃完了,李茉收拾了廚房,把明天要賣的水果挑揀好,才不到八點。農村人都睡得早,今晚,李茉卻把女兒讀幼兒園時候的拼音課本翻出來,敲響了女兒的房門。
“媽,啥事兒啊。”
李茉探出頭,粗糙的大手和細膩的寫字本很不協調,“小鷗啊,媽問問你,這個拼音怎麼寫?”
“哈哈,媽,你咋想起來學拼音啊?”康鷗很好奇,對,她媽是不識字的。以前出生在山裡,也沒有啥讀書的概念,别看現在康家也隻是縣城邊上的村子,對城裡人來說是山卡卡,但對真正深山裡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富裕地方了。
“你不是說現在很多人在網上賣水果嗎?你給我下的軟件我看了,裡頭有老師教認字,我跟着聽了,可寫不好,你是正經學生,我來問問你。”若非親身經曆,李茉也想不到,在發達的二十一世紀,還有人不識字。
“好啊好呀,我要當老師了。”康鷗很興奮,讓她媽媽坐在書桌前,小大人似的握着她的手,教她寫“sh”,“這是翹舌音,sh——”
在女兒的幫助下,李茉學會了寫拼音。
李茉白天把自己種的水果背到公路邊賣,村東頭很多人都在這裡擺攤,高速路口的回線從這裡過。條件好的自家有摩托車,會在拐角壩子裡租一個鄉政府統一搭的棚子。黃蓮花這樣的散戶,隻能擺到邊上,借同村人的光,人家也不攆。
早上賣水果,下去去地裡摘水果,管理果樹,晚上回家分揀、清洗、裝筐,再學一個小時的認字。
康鷗小孩子心性,教媽媽學了兩天,就不耐煩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交際,吃了飯,做了作業,很快就和小夥伴瘋玩去了。
李茉用手機記錄自己的認字生涯,“我不識字,聽說在網上能賣水果,也不知道咋賣。用語音轉文字的話,客人看了都搖頭,說這是命令語氣,讓人看了不舒服。啥語氣不語氣的,我也不懂。以前沒機會,現在我想識字。”
黑黃的皮膚、蓬亂的頭發、樸素的衣服和偶爾入境黝黑、蒼老、皲裂的手,一位典型的農村婦女,她的視頻點贊在最多一百出頭,淹沒于流量的巨大河流中。
“還是現在政策好,我家邊上修了高速公路,我們也跟着沾光,能賣點兒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