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江栀言去辦公室找何老師,林翀已經先一步到。
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衛衣,配黑色長褲,單肩背着一隻黑色書包,露出大半截手臂,對九月初清晨的涼意缺乏基本的尊重。
何老師是這次招待組的負責人,接待和會議翻譯都由她負責。
何老師見兩人都到後,把兩疊比課本還厚的打印資料往外一推,“提前看看,這些都是克羅默教授這幾年的主要研究方向和成果,你們趕緊看,可别到時候一問三不知,給學校丢臉啊!”
江栀言心想看完這些肯定時間夠用,但翻開手裡資料,才明白何老師為什麼說“趕緊”。
“資料是……全英文?”江栀言問。
“是啊,教授過來肯定也是全英文交流,你們就直接看英文好了。資料有部分德文的,我已經翻譯成了英文了,總不至于還要我給你們翻譯成中文吧?”
這麼多資料要看完,而且還是全英文……
江栀言接過資料的手抖了下。
何老師:“多嗎?”
林翀:“有……億點點。”
兩人抱着厚厚的資料出了辦公室,何老師這邊忙完了也準備回教師宿舍。三人一起下樓,閑聊着往學校大門的方向走。
何老師問:“你們過早沒有?”
林翀回:“吃了倆餡兒餅。”
何老師說:“你喜歡吃餡餅兒?我給你推薦一家本地特色美食,叫矮子餡餅。”
林翀說:“就東陵後路那家?那我知道,天天老多人排隊了。”
江栀言聽他們說話,突然問林翀:“你不是本地人?”
“诶?你怎麼知道?”
“你剛說‘餡兒餅’,何老師說‘餡餅兒’。我們本地人都像何老師那麼說。”
不僅是餡兒餅,她早就覺得林翀說話和他們不同,有明顯的北方風格。
“你這觀察力不去做偵探真是浪費了。”林翀笑了笑,一大步邁進陽光裡,“過來十來年了,還以為自己早被你們‘藍方人’同化了!”
江栀言:“也不是所有南方人都n和l不分的好嗎?”
林翀:“那你說一句,‘牛郎戀劉娘,劉娘戀牛郎 。’”
江栀言:……
林翀見她說不出話,沒忍住噗地笑出聲。
有風從樹梢拂來,栾樹的枝頭搖晃着落下零星的粉色樹葉,江栀言不理他了。
何老師走在前面,聽到兩人的對話,不知想起了什麼,也淺笑了聲。
在路過升旗台旁的光榮榜時,何老師突然停住了腳步。
江栀言和林翀就在何老師身後停下了。
貼着醒目紅底的光榮榜上,整齊地貼着一排排少年少女的登記照。
每張照片下都寫着名字和畢業年份,那裡的每個名字都是校園飛逝的青春裡最閃閃發亮的榮耀。
何老師突然表情感慨:“市一中每年高考的狀元都在這兒了,也是你們努力的目标啊。”
說完,何老師朝他們笑笑,是善意的鼓勵,可江栀言卻莫名覺得,老師剛才看着光榮榜時的神情,在清晨發白的光線裡,有種幽微的空洞和怅然。
林翀用鑰匙開門。
出租房修建的年代久了,房子的結構偏老,布置也簡單,小方桌和棕色布沙發,角落裡一張單人床,平時應該沒人睡,上面蓋着一層舊床單。
廚房的竈台是房東為了方便出租在房間裡改造的,不過明顯這裡的廚房沒怎麼用過,上面一點和吃有關的東西都沒有,沒有人氣。
江栀言來之前聽林翀說這裡是周海順租的房子,心想男生住的地方她過去不太合适。但是來之後才發現,這裡并沒什麼生活痕迹,簡約幹淨,不令人反感。
她不知道依周海順坐不住的性格,這裡指不定亂成什麼樣,每次都是林翀過來了就順手幫他收拾收拾,才讓這裡看起來像個可以住的地方。
林翀率先進屋,江栀言才後一步跟上。
“何老師還會德語?”江栀言說,“她好厲害。”
林翀給她拉開一把椅子,“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兒?四班的老師都有點兒上年紀,隻有何老師不一樣?”
四班是奧賽班,其他的任課老師都和大白一樣,學校配備的都是教學資曆豐富的中年優秀骨幹教師。
隻有何老師,今年26歲,碩士研究生畢業不過兩年。
年紀輕輕就能和骨幹教師一起帶奧賽班,想必是自身實力足夠優秀。
林翀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了,才說:“何老師以前也是一中畢業的,我聽大白說過一嘴。”
“那應該是個學霸吧。”江栀言淺應了聲,已經攤開手裡的資料了。
這份資料主要部分泛讀就行,但也有幾個問題是需要他們能和教授團隊口語交流。
一旦遇到口語,江栀言就覺得頭疼。
江栀言對着幾個單詞猶猶豫豫,可能是趕鴨子上架也得上,也可能是今天這哥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對她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樣故意找茬,江栀言決定主動一次。
她剛剛張嘴,還沒來得及發一個音,林翀突然說:“這些要說的内容,你最好還是讀出來。你這樣悶着,我也不知道你的問題在哪……”
他好像又把自己想說的話給說了……
江栀言用手指着句子,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念,知道自己說的不好,所以聲音不大,有的地方更是聲如蚊讷,林翀單手撐着腦袋,為了聽清,不由往她那邊傾了傾。
江栀言的手指在單詞上向右移動。
“這個單詞,”林翀突然打斷道,“重音讀錯了,應該在第二音節。”
這句話來的太突然,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說話時甚至有微弱的氣流擦過了她的臉頰。
江栀言一下屏住呼吸,她甚至才發覺,他們不知不覺竟坐得這樣近。
同樣後知後覺的還有林翀。
他縮了下手肘,然後換了個坐姿,假裝伸懶腰,離她遠些了才說:“你繼續。”
這隻是個意外,兩人心知肚明,卻尴尬的不明就裡,然後心照不宣地繼續一個讀,一個聽。
林翀原本有點犯困,這一下突然清醒,困意消了一半兒,撐着腦袋聽她讀,足夠耐心逐一糾音。
等她全部讀完,林翀的困意才再次襲來。
這幾天他實在沒睡好。
老爸從外地回一次家,待不了多久又會出差,可就是這幾日,他卻意外的失眠了。
他去沙發上半坐半躺,單手撐住頭,雙腿自然分開,想閉會兒眼,卻不知不覺睡着了。
淩亂的夢境,他仿佛聽到江風在吹,嗚嗚作響,像陣陣哭聲。江岸光線晦暗,而他就站在水邊露出的石灘上。
林翀第一次跟随父親來這座臨江的南方城市時,才六歲。
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将在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轉折。
六歲還是看什麼都新奇的年紀,他站在岸上看江景,覺得南方的天空很近,低低地飄着雲,仿佛觸手可及。水邊石灘也近,隻要他想,幾步就一定能走到水邊。
可後來,當他站在石灘上,才發現那石灘其實很遠很遠。
被水半淹的石灘,青苔斑斑,荒敗灰涼。他常立于水岸交接的孤點,一邊是刺骨的江水,可回頭看去,寂靜遙遠的城市仿佛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