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司機說已經到了。
隻是雨太大,又是晚高峰,不好掉頭,就在缪斯琴行對面的天橋下等。
電話剛挂,鐘影擡頭望向馬路對面。
大雨滂沱,天橋下已經停了好幾輛車。
三月中,南州還處在乍暖還寒的季候裡,鮮少有這樣大的雨。
雨絲細密成簾,光線遮了大半,傍晚時分,天色黯淡得如同黑夜。
出來得匆忙,忘記回辦公室拿傘——課間接到表姐秦雲敏的電話,鐘影腦子就是懵的。
這會手都在抖。
隻是她剛轉出琴行大門,還沒淋上雨,胳膊就被一把拽住。
“哎!鐘影!這麼大雨——”
程舒怡打着傘,背着大提琴,看樣子剛一對一上門教學回來。
見她面色發白,像是受了什麼驚吓,程舒怡忙問:“怎麼了?”說着,利落收傘塞鐘影手裡。
“琰琰?”随即,她就想到能讓鐘影反應這麼大的,隻有她女兒。
鐘影接過傘,點點頭:“班主任說她課間和男生打架,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聞言,程舒怡皺眉,神情擔憂:“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這趟回來,雖然打着傘,但大衣下擺都被風裡挾着的雨打得濕透,更别提背着的大提琴盒了。
“沒事,你快進去。”鐘影轉身讓她先進去。
“那到了給我電話。”程舒怡也不多說,直接囑咐道。
她倆大學時就要好,出來工作也是一起投的這家南州最大的琴行。
“好。”
匆匆應下,鐘影撐傘朝天橋方向跑去。
口袋裡手機又震了起來,估計是司機等不及在催。
大雨瓢潑,雨幕昏暗,天橋下有兩輛打着雙閃的車,還都是黑色。
鐘影記得車牌尾号是7和8。
車門打開,手機還在震,收了傘擱腳邊,坐下拿出來才發現是秦雲敏打來的。
她一邊接,一邊頭也不擡和前面司機說:“麻煩快點——”
手機放耳邊,鐘影挽了挽鬓邊淩亂潮濕的發絲,擡起頭,正好和駕駛座疑惑轉身的人對上視線。
兩人都愣了下。
他們手裡都拿着手機。
狹小空間裡,兩部手機同時傳出聲音。
“裴決,喜糖拿到了?”
“跟你說,我媳婦念了不止一回——這次韓薇結婚,你就哭去吧!說說,韓薇追你幾年?可真是……”
“影影,别急啊。”
“已經到醫院了,問了醫生,不嚴重,就是需要打一周石膏固定。那邊家長也到了……”
頭頂雨點密集,隔着車廂,入耳沉悶又窒重。
陳年舊識,驟然相遇的兩人,在一片凄迷雨霧裡,注視彼此的面容,因為熟悉,頃刻顯現在腦海的,卻是另一幕分外深刻的印象。
——八月酷暑的甯江,鐘影有些拘謹地站在茂盛綠蔭下。
修身又漂亮的海藍色長裙,露出來的小腿白皙纖細,低下頭的時候,能看到海藻一樣濃密的烏黑發絲從後肩傾瀉。不遠處,聞昭頂着明晃晃的日頭騎車過來。他一路猛蹬,到了近前,長腿一下撐住地,朝鐘影意氣風發地咧嘴一笑。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慢慢地,鐘影不大開心的樣子,往後退了退。聞昭趕緊下車,面色不知是熱得有些紅還是因為别的什麼。他站到鐘影面前,低頭仔細注視着她,過了會,又低了低頭,小心翼翼靠近。
——十月深秋一場雨,甯江路邊鋪了厚厚一層落葉。
裴決站在一層的樓梯下,仰頭望着她。他面色蒼白,雙目尤其紅。那個時候,他已經從航空航天大學畢業,肩上是兩條杠的飛行制服。鐘影孤身一人拎着行李箱往下走,神色木然。她徑直走過裴決身邊,看也不看他。裴決隻能用力握住鐘影手腕。鐘影擡頭,濕亮烏黑的瞳仁深處燃起冰冷的怒意。她狠狠甩開裴決的手。裴決低下頭,近乎絕望地哽咽:“可不可以不要走。”
眼下,南州三月初春的一場雨,氣溫降了許多。
車窗玻璃上泛起霧。
漸漸地,車内陷入一片光影模糊的氤氲水色。
還未到路燈亮起的時間,外面暗得不像話。
兩人交錯的視線裡,唯一比較亮眼的,是裴決手中握着的喜糖袋。
光澤瑩潤的紅絲絨質地,潔白珍珠扣小巧玲珑,搭配香槟色的蝴蝶結緞帶,精緻又好看。
有那麼幾秒,兩個人都有些失語。
直到——
“喂!裴決!”
“影影?在聽嗎?”
裴決直接挂了電話,倉促間開口發了一個音:“影——”
他喉嚨幹澀,也許是剛飛完國際航班回來,整個人有些疲憊,肩上四條杠的飛行制服格外顯眼。
“對不起。我看錯車牌号了。”
鐘影攥緊手機,低聲而快速地道了句歉,然後在裴決伸手過來想要握住她手腕的時候,轉身打開車門。
“影影!”
猛然闖入車廂的雨聲混亂又嘈雜,毫不留情地掩蓋了裴決慌亂的聲音。
雨水冰冷,鐘影深吸口氣。
她往前走了兩步。
第二輛打着雙閃的車牌号,7和8之間還有一個數字,是6。
到醫院的時候,雨小了很多。
青灰色的天幕好像被擰幹水分,透出些許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