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影沒有找到傘。
她在聞昭墓前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那把帶來的傘。
雨後的山峰陷在徐徐騰起的白霧裡,周遭人聲忽遠忽近,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環顧四周,慢慢地,好像有根弦就這麼輕輕斷了。
就是不知道斷在哪裡。
也不知道是不是斷在此刻。
清明煙雨,三面春山,一面綠水,不看近前,光景都是好的。
她在一旁的石階坐下,呆呆望着身側聞昭的墓碑,面色蒼白。
至此為止的人生,她經曆的所有失去,似乎都是這樣猝不及防——等她回過神,通通消失不見。
母親是,丈夫也是。
一個念頭開始充斥腦海——為什麼每次都來得這麼晚。
秦苒去世前的一天,明明通過電話,她也隐約察覺母親的不對勁,可還是什麼都來不及做。聞昭出車禍,她最後一個趕到醫院,隻來得及在他耳邊喊他兩聲,之後,畫面變得扭曲,等她醒來,就被醫生告知懷孕。
那些“本來可以”、“如果可以”在腦子裡仿佛雪花一片片落下。
鐘影低下頭,不是那麼陌生的恨意時隔多年再次将她裹住。密不透風。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還是在恨鐘振,恨他始作俑、恨他讓她遭受了人生第一場痛苦至極的失去,但後來,鐘影發現,她其實在恨自己,以對鐘振百倍的恨意加諸在自己身上。
她的生活看似平靜了六年。
在秦雲敏家的那晚,她尚且可以寬慰别人、解釋每個人身處的漩渦,但輪到自己,視而不見一般——那個漩渦就在眼前,每時每刻都在朝她張開深淵一樣的黑洞,等着她崩潰、再也忽視不了。
“影影?”
裴決的聲音傳到耳邊,鐘影一下别過頭,擡起手背匆匆擦了下臉,接着便站起身往下走。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或者解釋什麼,反應機械,語速卻極快。
她說:“沒找到、我們回去吧——”
潛意識裡似乎知道,因為此時的舉動,找傘的起因變得分外矯情,近乎荒誕的矯情。
鐘影視線低垂,蓄在眼眶的淚水卻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始終沒有看來到面前的裴決,腳步匆忙,好像十分迫切地想要逃離。
蓦地,手腕被握住,裴決掌心的溫度比她高許多。他拉着她的手,下一秒,幹燥溫暖的掌心就貼上她濕透的臉頰。
鐘影沒動。
有那麼幾秒,她感覺自己好像遊離出去了。
她擡起臉,朝面色憂慮又沉默的裴決很快地展顔一笑,微微側頭躲開裴決為她擦眼淚的手掌,嘟囔:“……就是有點難受……總是丢傘,真不是個好習慣,以後肯定會改的……”
她在他面前,無端還是會有種被抓住錯處的無措和緊張——這是來自積年累月的相處裡,“兄長”的壓迫力。
隻是說着說着,眼眶裡的眼淚又滾落。一顆顆,完全不受控制。好像前一刻情緒的崩潰已經讓她徹底喪失對自己淚腺的控制。
慢慢地,鐘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控了,含糊的話尾帶着明顯的哽咽。
她擡起雙手捂住臉。
裴決沒說話。他走近幾步,靠近鐘影,替她收緊肩頭披着的外套,然後低聲喚她的小名:“影影。”
伴随裴決話音落下,鐘影更加用力地捂住眼睛,嗓子口再度發出一聲脆弱至極的嗚咽。
好像陷入泥濘的雲雀,精疲力盡。
倏忽幾秒,遠近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
毛毛雨又落了下來。
潮濕的、纏綿的、冰冷的、柔軟的。
鐘影靠在裴決肩頭,聞到他身上幹燥溫暖的氣息,好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的哥哥對她很好,雖然嚴厲,但很會關心人。聽了鬼故事半夜睡不着,非要來找她,問她睡得怎麼樣,很擔心她也害怕得睡不着。鐘影被哥哥吵醒,看出哥哥的害怕,便十分慷慨地讓出裡面一半的床給哥哥睡。
那個時候,整個家屬院都好像空蕩蕩的。
幼年的鐘影和裴決依偎在一起,一個心裡想着有哥哥真好,要是是真的哥哥就更好了,一個心裡想着,妹妹真好,全天下最喜歡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