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茶杯中的白煙漸漸淡了,散了,感受着照向自己半個身子的屋外之光弱了,暗了,口中仍是不肯停下。
“以他的才能,不說狀元,一舉登榜入仕為官絕不成問題,待到那時,他和弟弟就再也不用遭人白眼,他就能重新擁有一個家了。與此同時,曾收留過兄弟二人數年的那戶商賈的女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與那哥哥情投意合,很快也締結良緣。”
“所有人都以為,等着那哥哥的必定是一條青雲直上、美夢成真的後半生,可一切都變了。”
她說到此處,畫風一轉,聲音也沉了下來。
碰巧屋外驟然吹起大風,将滿地的枯葉卷起,發出催命般的飒飒聲響,着實駭人。
“哥哥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将一生的心血與期待全部投入進那四次科考中,結果卻還不如一顆抛向靜潭的石子來得有水花。他放棄了,放棄的不僅是自己的仕途,還有自己的生命。”
站在門口處那人終于忍不住打斷道:
“倘若公主是想同下官回憶這些陳年舊事,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奉陪了。”
他轉身欲走,崔姣姣登時猛地站起身,對着那高峻卻不再如往昔般挺拔的背影道:
“哥哥根本就不是自盡而亡!”
‘李澄’腳步如被什麼拉住一般立即頓住,随即轉過身,陰沉道:
“公主慎言!”
崔姣姣勾起一絲笑意,緩緩向他走去幾步,道:
“大人别忘了,他還有一個同樣聰慧過人的弟弟。”
“兄長苦讀的那些年,弟弟亦是不甘落于人後,可他比他的哥哥還要聰明些,他知曉在這個世道上不尋求一個保護傘,想要安穩做官幾乎是難如登天。命運似乎終于垂憐了這對苦命的兄弟,一個貴人找到了哥哥,希望他能為他所用,代價便是做些見不得人的髒事。”
“大人猜猜,結果如何?”
崔姣姣走至‘李澄’身側,略擡起頭去看他,隻見那一張爬上了幾許皺紋的臉上,昨日風光無懼皆不再,留下的隻有拼命被他隐藏的悲痛。
他别過臉去不肯回答,崔姣姣便自接自話道:
“兄長為人正直,絕不肯忘記初衷替那貴人做事,可弟弟舍不得這飛來的富貴,他窮怕了、苦怕了、擔驚受累的日子他過夠了。于是他背着兄長找到了那位貴人,自願成了他的傀儡,為人驅使,從此再不是從前那頑皮善良的弟弟。”
“他自以為,隻要專心替貴人辦事,自己和哥哥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他太單純、太無知,以為天下間所有事情都會按照自己的預知去發展。曾經一夜破敗隕滅的村落沒有給他警醒,父母親長蜷縮的扭曲的屍身沒有讓他清醒。”
崔姣姣說到激動處,眼中連自己也不知何時噙着一汪淚泉。
“兄長唾棄他為人走狗的行徑,甚至欲揭發他,還天下清明。貴人自然不肯,下令要弟弟除掉兄長,他知曉二人感情深厚,便恬不知恥地用兄長的妻子和娘家威脅。”
“究竟是兄長一人死,還是連帶着于二人有搭救之恩的百口人全部搭上性命,大人猜,弟弟選了前者,還是後者?”
她一雙杏眼死死盯着‘李澄’,見他眸間松動,露出一半的悲憫和哀傷。
許久,他竟動了動嘴唇,低啞的聲音自喉嚨中費力地答出一句:
“以一對百,他自然選了前者。”
崔姣姣紅着眼睛點點頭,而後擡起手飛快地擦去淚水,深吸了口氣,道:
“他确實向貴人獻出了一條命。”
“不過,是他自己的命。”
看着‘李澄’猛然轉過來的臉,那一雙已有些渾濁的雙眼緊盯着自己,分毫不錯開地看着她,崔姣姣不僅讀出了哀痛,還有驚恐。
被人戳中心事,自然會是如此反應。
“公主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他眯着眼睛,裡面分明起了一分殺意。
崔姣姣此刻卻豁出去了一半,全然無視他的怒火,沉着心氣道:
“兄弟二人樣貌相似,難分你我,弟弟雖貪心不足,卻從未想過害死自己的親哥哥,那個曾帶他逃出村子、形同于給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他調換了二人手中的酒杯,在最後一次隻屬于他二人的珍馐宴席裡,将心中的敬佩、不甘、感激、不舍,包括那些難以啟齒的恕罪之念全數說出,最終死在了兄長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