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的目光最終停留在半空中那道由神子痛苦具現的血色刑台殘影上,又掃過阿幸身前布滿黑暗裂紋的琉璃塔虛影。籠罩在她面容前的氤氲光影似乎……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仿佛某種早已預見的景象得到了印證。随之而來的是更加深沉的冷寂。
“鳴神大社的宮司……”她的聲音響起。沒有刻意營造威嚴,那是一種自然的法則之音,如同寂靜宇宙深處星辰運行的低語,平靜、清晰、卻又帶着碾碎一切希望的重量,“其心神根基,已被過去的‘血色’蛀蝕殆盡。”
目光轉向阿幸的琉璃塔:
“‘影’之職責已被‘永恒’的死寂侵染覆蓋。”
最後,那目光重新定格在掙紮喘息的沈淮青和他臂間淌出的混亂之血上:
“‘器’與‘種’尚存活性,卻也深陷彼此力量撕裂的混沌火獄。”
每點出一個名号,便如同冰冷的判詞!
點出身份!
點出傷痕!
點出崩解!
也點破了她對這一切……自始至終,洞若觀火!如同觀看着早已寫在永恒石闆上的劇本!
“舊的‘緣’已經斷裂成彼此糾纏的絞索。”影的聲音穿透雨幕(停滞的水珠因她的聲音産生微不可查的波動),“新的‘債’,又在混亂的火光中滋生出枝芽。”虛影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仿佛掠過羽毛般的……歎息?
“糾纏至此……”
她籠罩在光影下的面容似乎朝着神子昏睡的方向極輕微地偏轉了一瞬,随即收回。
“你們擾動了‘永恒’本身的根基脈絡。”
“兩途。”影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如同宣讀既定的神谕,“選其一。”
随着她的話語,虛影周圍凝滞的空間産生了變化。
第一幅景象:影擡起了手。籠罩在光影中的指尖凝聚出一點純粹到極緻、仿佛不含任何雜質、也剔除了所有情感記憶的冰紫色光芒。那光芒中蘊含着無與倫比的淨化與重塑之力,指向神子和阿幸的方向。景象邊緣,那些凝滞的绯櫻被這光芒掃過,瞬間褪色,化為純淨無暇但毫無生命力的冰晶花瓣。
“修複。”影的聲音平靜無波,“抹去被‘血色’侵蝕的記憶殘痕,斬斷與‘死寂’相連的因果線頭,重置‘器’與‘影’的本源。歸于最初刻下職責時的純粹狀态。”——但代價呢?是失去所有屬于自身的刻骨銘心!抹去那一聲“笨鳥”,也抹去那一聲“别碎”!
第二幅景象:影的另一側虛空,無盡的幽紫色雷光如同地獄之火般翻騰凝聚!一股純粹到極緻的、隻為了徹底終結與淨化的焚世之力在孕育!那景象僅僅是散逸出的毀滅氣息,就讓凝滞在空中的雨珠瞬間蒸發氣化!讓沈淮青感到每一寸血肉都在恐懼地尖叫!
“焚毀。”影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以‘永恒’之雷洗淨一切痛苦、混亂、悖逆、無用的冗餘糾纏。自此,絞索消弭,火獄成燼。”——這是徹底的湮滅!無論是對神子腦海中的血色刑台,對阿幸心塔中的黑暗死寂,還是對沈淮青體内彼此撕咬的外來力量,甚至……可能包括承載這一切的容器本身!
兩條路。
一途是格式化重鑄!
一途是徹底抹除!
無論哪一條……都通向真正的、無念無情的“永恒”!
代價是碾碎此刻所有殘餘的掙紮、守護、甚至那些作為“人”所殘餘的溫度與刻痕!
藥廬内死寂得隻能聽見心髒在胸腔裡擂鼓般的沉重跳動!沈淮青雙目充血,死死盯着那道紫色虛影!萬葉臉上那永恒的平靜終于裂開,眉頭緊蹙。
影虛影的目光如同兩道貫穿靈魂的裁決之矛,最後落在沈淮青身上。那目光穿透他混亂的掙紮,刺向那點微弱的“笨鳥”本質。
“漩渦的核心。”
那冰塑般沒有感情的聲音卻如同重錘:
“選擇。”
“亦或……”
随着最後兩個字落下,虛影周遭,那凝滞的時間如同被無形之手輕輕撥動了一下。
嘩啦—— !
億萬顆懸停的雨珠驟然失去了支撐般轟然砸落!密集砸在庭院石闆上!震耳欲聾!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先前凝滞的萬千绯櫻花瓣也瞬間重新化為爛泥!
如同凍結的河流,在更浩瀚意志的輕輕撥弄下,恢複了它既定的奔騰軌迹。
而那永恒的虛影,卻在這漫天大雨重新奏響的嘈雜樂章中,無聲無息地消散。隻留下一句似有若無、冰冷如霜的低語,裹挾着審判的餘音,在每一滴墜落的雨珠深處幽幽回蕩:
“……為汝之抉擇,承擔‘永恒’之裁。”
藥廬内隻剩下傾盆雨聲和死寂的餘溫。沈淮青癱坐在濕冷的牆壁上,冷汗浸透後背。他看着榻上因剛才影之凝視而被強行抽離夢魇、此刻陷入更深層次暈厥而微微痙攣的神子,又看向角落中、在那冰冷目光離開後重新變回徹底灰暗死寂石雕的阿幸。
影提出的兩條路,像兩條由絕望荊棘纏繞而成的絞索,靜靜懸浮在崩潰邊緣的三顆心魂之上。它們身後,是名為“永恒”的冰冷王座,無聲投下審判的陰影。抉擇的權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沉重地壓在了那雙還在滲着混亂之血的手上。
雨聲喧嚣。如同永恒之輪重新開始碾動的轟鳴。
下一寸光陰,或許就是破碎的開始。
(第十五章·千鳥止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