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沈淮青此生從未在任何一個“八重神子”眼中見過的色彩!澄澈純粹得如同初凝的露珠!沒有算計!沒有妖魅!沒有大宮司的威嚴!隻有最原始的、被巨大悲傷撕碎的恐懼本能和最本真的茫然!
仿佛被這純粹的澄澈燙到,又或者是那雙紫眸中倒映出的自己太過狼狽猙獰,那隻伸出的手猛地停頓在半空。殘留的粗砺指尖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滑膩的淚濕感。
“笨……”一個極其模糊沙啞、甚至帶着一絲茫然不自知的音節,像是無意識滑過生鏽的喉嚨,幾乎微不可聞地從“自己”幹裂的唇間擠出半截。
少女驚恐的紫瞳因這半聲模糊的氣音而微微一縮,長睫毛上懸着的淚珠輕輕晃動了一下。
視野在此刻驟然模糊扭曲!如同被投入水中攪亂的墨迹。
【閃回結束·海水潑濺聲刺耳】
噗嗤!
現實中,女童那好不容易攏起碎葉的小手再次徒勞地松開,幾片碎葉又滑入渾濁的海泥水裡。巨大的淚珠終于再也含不住,順着她曬得發紅的臉頰滾落下來,沒入腳下污濁的泥水消失不見。
沈淮青的身體如同被無形巨浪沖撞般晃了一下!右臂焦痕深處那三道混亂的力量印記驟然灼熱搏動!神子記憶裡幼年那雙被驚懼淚水洗淨的純澈紫眸,與現實泥水中女孩無聲墜落的巨大淚滴…像是被看不見的線強行縫合在了一處!
那淚滴砸在他心坎深處——那不是朔風的殘念!而是屬于他自己,笨鳥沈淮青胸腔裡被撕裂的鈍痛!屬于無辜童真被碾碎的荒誕憤怒!
他猛地俯身!
就在那中年漁夫被潑水的褲腳擦幹、嫌惡地準備再一腳踢開礙事的碎葉時——
一隻骨節分明、不算強壯卻帶着泥土痕迹的手,先一步! 重重按在了小女孩正徒勞挽救的碎葉堆旁!
動作突兀!帶着不容置疑的阻隔!
是沈淮青!
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眼神裡風暴翻湧未息,有殘存的閃回驚悸,有焦痕灼痛牽扯的扭曲,更有新生的、屬于笨鳥的洶湧悲怒!他沒看那個愕然的漁夫。隻是深深吸了一口鹹冷的海風,極力壓下喉嚨裡翻湧的腥氣與怒火。
那隻按在濕滑岩面上的左手緩緩擡起,沒有去安撫哭泣的小女孩,而是繞過她的肩膀,直接探向她身後礁石上另一處潔淨低凹的積水處——那裡剛被漲潮的新浪刷過,清澈如洗。
沈淮青的手掌極其笨拙地在積水中攏起一捧!動作遠沒有他調動力量戰鬥時那般熟練精準,反而像第一次學步的幼獸般滞澀不穩,幾滴清亮的水珠從指縫間灑落,濺在女孩的碎花裙上。
但這笨拙的一捧,卻凝聚了力量!
一股細微溫熱的、源自他自身卻區别于魔能妖氣的力量,在他掌心那捧清澈的海水中微微流轉滌蕩!瞬間濾去了海水的鹹澀!水珠愈發晶瑩純淨!
沈淮青将這隻笨拙捧滿清澈海水的左手,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緊張僵硬地,穩穩遞送到依舊含着淚、驚懼茫然看着他的小女孩面前!
掌心微顫,水滴沁涼。那雙曾被戰場血雨洗禮過、後來沾滿魔氣妖元糾纏的手掌,第一次,笨拙地捧起了純粹潔淨的活水。隻為那雙盛滿無辜驚懼淚水的眼睛。
小女孩懵懂的大眼睛裡,巨大的淚水還噙在眼窩打轉。她看着眼前這隻捧滿潔淨清水的陌生大手,指縫間透出的純淨光彩宛如清晨初降的露珠。她怯怯地、試探地伸出自己髒兮兮的小手,極其緩慢而謹慎地,一點點捧住了那汪掌心裡的清水。
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動,映出女孩模糊的倒影,也模糊地映出一旁沈淮青那隻包裹藥布、焦痕深處微光躁動不安的右臂輪廓。
遠處礁盤陰影裡,抱着泥污布袋的燼童再次無聲地探出頭。他死死盯着沈淮青捧水的左手!更确切地說,是盯着那捧清水微光中,沈淮青那隻焦痕躁動的右臂的模糊倒影!
力量的痕迹!
強大!
混亂!
痛苦!
但……他看得更真切的,是那隻捧水的手!它在顫抖!卻穩如磐石!将那份純淨,送給了另一個弱小的、同樣恐懼哭泣的孩子。
燼童的黑曜石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抱着木雕的手臂無意識地勒得更緊!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撕扯沖撞!他不明白!為什麼那個能發出痛苦怒吼的男人,會有這種近乎自相矛盾的舉動?他那能轟開惡浪的焦痕!為什麼會為幾片破葉子和眼淚停下?!
他不懂!
這巨大的困惑如同被投入濃硫酸的反應釜!灼燒着他那單純被複仇與力量填滿的、早被命運碾成碎塊的心!
“哇——!” 小女孩終于确定這水是給自己的。她破涕為笑!捧着珍貴的清水,像捧着全世界的寶藏!她小心地跑開幾步,尋到一處幹淨的沙窩,将那汪珍貴的水傾注下去,又飛快地摘下幾片新鮮的玉蘭葉子,笨拙地開始重新疊杯。
“謝……謝謝大人!”跑遠前,她還不忘回頭對沈淮青綻開一個帶着淚痕的笑臉,小小身影在晨曦的海光裡蹦跳着消失。
沈淮青緩緩起身。左手掌心殘餘的清冽濕潤感揮之不去,像是沾上了神子記憶裡那片櫻花雨中的淚痕溫度。他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再看一眼遠處礁盤陰影中那雙充滿不解與掙紮恨意的黑眸(燼童)。
“不是‘大人’……”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在鹹風裡幾近消散。是說給那消失的女孩背影?還是說給這片容納了無盡生死淚水的深沉大海?又或是……說給心底那片尚未幹涸的幼嫩椿枝?
“……是笨鳥。”
他擡起那隻捧過海水的左手,微鹹的晨光穿透他指間的縫隙,照亮了掌心肌膚上幾道細微的、屬于笨鳥的血痕裂口。而那隻包裹焦痕藥布、承載着三重毀滅力量的右臂,似乎在那純澈淚水的倒映中,搏動得稍稍……平靜了一些。
不遠處一片珊瑚叢後,千織悄然而立。青金色的琉璃眼眸無聲掃過遠處困惑至極的燼童,目光落回沈淮青垂在身側、指節微曲的笨拙左手上。昨夜那柄沾染了海民怒血的金紅珊瑚殘刃在她心海微微嗡鳴。
鹽罐冰冷依舊。但那粒被投下的笨鳥之火,似乎在海水的滌蕩下,第一次映照出了雙重的痕迹——
一株于深海暗礁中悄然綻放的無垢椿枝…
一道烙印在焦痕深處、仍在灼燒的幼小傷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