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雲歌心中酸澀更甚,她放輕腳步,轉過屏風,走到近前。
書房的床榻比寝殿小了一半有餘,蒼定野的身量在男子中都算得上極高,是而看起來極為局促。
他似乎已經睡着了。他靠在軟枕上,墨發半攏,記憶中的戾氣與英氣都被緊閉的雙眸拂去,隻餘下碎瓷般的倦怠蒼白。
景雲歌悄悄坐到床邊的腳踏上。
骨節分明的大手搭在錦衾上,她不敢碰,就趴在床邊歪頭觀察着。
從前那些劍繭與弓繭早已在長久的卧病中消磨殆盡,如今他的手看起來單薄而柔軟。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指尖突然動了一下。景雲歌吓了一跳,連忙擡起頭,蒼定野的睫羽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他的眸中還帶着幾分初醒的迷蒙,聲音沙啞着,“……歌兒?”
“哎。醒了?”
想起之前府醫叮囑的,景雲歌連忙拿起一直溫着的參茶,“要不要先進一點參茶?藥馬上就煎好了。”
蒼定野沒動。他怔忪看着她,漸漸地,那雙眸子恢複清明,又變得深不見底。
“你怎麼來了?”
景雲歌以為他是不願意見到自己,讪讪放下茶盞:
“我,我來……我來看看你……”
她不敢看他,慌亂中又想起淩滄時,于是更加心虛,低着頭飛快道:“……我,我和團團都很擔心你。”
蒼定野看出她下意識的躲閃。
他眸色漸深,心中隐隐作痛。
便吃力地向後撤了撤身,與她保持距離。
“無妨。”他側過頭輕咳幾聲,“……時間不早了,回去安寝吧。”
蒼定野的抗拒實在太明顯,景雲歌抿了抿唇,十七歲的她還沒學會委婉,鼓起勇氣就直接問出來:
“蒼定野,你是在躲着我嗎?”
小姑娘咽了口吐沫,手指下意識纏着衣角,嗫嚅道:“我惹你生氣了,是不是?”
“……沒有。”
蒼定野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别過臉,不願與她對視。
生怕隻多一眼,自己就會心軟,選擇留下來。
“蒼定野,你别生氣了。”景雲歌以為他是不願意理自己,隻要硬着頭皮小聲說,“……我保證以後乖乖的,你别走,行嗎?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說完,小姑娘立刻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對誰這麼低三下四過。
若不是看在這人病了,二十二歲的自己又有錯在先的份上,她才不會這麼做小伏低地求人。
蒼定野側着臉聽她聲聲祈求,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識緊握成拳,眼中的無奈、不舍與糾結越發明顯。
景雲歌等了一會兒,見那人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抿了抿唇,眼淚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來。
她也不出聲,就這樣默默掉眼淚。
一邊擦眼淚,一邊在心裡暗數十個數——
十,九,八,七……
——數到六,一雙冰涼無力的手輕輕撫上她的淚眼,耳畔傳來那人無奈又心疼的聲音:
“别哭。明日……我不走了。”
那人的掌心微涼,有淡淡的降真香氣。
景雲歌心跳快了起來。
果然,不論是十九歲的蒼定野,還是二十四歲的蒼定野,都最怕她掉眼淚。
小姑娘心裡美滋滋的。
可表面上,她仍然垂着眼睛,睫毛濕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小貓:“真的不走了?”
蒼定野的嗓子有些啞:“嗯。”
“那你回去睡,好不好?”景雲歌順勢拉住他的袖角,小聲道,“黃大夫說了,這幾日病情容易反複,你身邊不能離人。”
溫軟的熱氣呵在他的手腕上,蒼定野的喉結上下滾動,“……這裡有長随照顧。”
景雲歌不同意:“前院太遠了,府醫不好照應。”
說完,又可憐巴巴地,伸手去拉蒼定野的袖子,“寝殿太大了,夜裡空蕩蕩的,我害怕。”
這是假話,且不說單是值夜的内侍都有不下二十個,眼下蒼北辰還躺在景雲歌的床上呼呼大睡呢。
但蒼定野似乎相信了,劍眉微蹙,打算再給她安排二十個内侍壯膽。
隻是,他還沒開口,長随就端着藥進來了。
景雲歌很少喝藥,被藥味嗆得不行。
記得蒼定野年少時也極怕苦,她正打算從食盒中拿塊蜜餞,就看到他神色如常,接過藥盞一飲而盡。
小姑娘抱着食盒,肅然起敬,“不苦嗎?”
似乎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蒼定野怔了一下,才回答:“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