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醒來時,已經是次日清晨,金枝正跪在床邊為她擦着額頭的冷汗。
“小姐!”看到景雲歌睜開眼,金枝登時哭了出來,“你受苦了!”
景雲歌沒吭聲,她伸手摸着小腹,已經不痛了,但她并沒有因此感覺到輕松。
她隻是感覺很痛苦。
注意道到景雲歌的動作,金枝抹了一把眼淚,突然道:“小姐……孩子還在。”
手上的動作停住了,景雲歌愕然擡起眼,“你說什麼?”
金枝胡亂揉着眼睛,“……府醫說可能是頭胎的緣故,孩子沒有落掉。”說着,她的眼睛又濕了,“小姐,非要打掉不可嗎?府醫說……”她猶豫着,不忍心繼續往下說。
景雲歌看着她,聲音很輕,“府醫說什麼?”
金枝心一橫,幹脆講了出來:“府醫說,他還從未見過生命力這麼頑強的孩子。”
景雲歌愣住了。
金枝在一旁哀求着,“小姐,真的留不得嗎?這是一條生命啊……”
若是當初真的落掉,也就罷了。
可是這個孩子還在。
景雲歌垂眸,感受着手心的一片溫熱。
“可是,蒼定野不想要他。”她低聲說,“我不想他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擡起頭,景雲歌朝窗外看了一眼,“這件事,蒼定野知道嗎?”
金枝點頭,“君上知道。但君上什麼都沒說。”
“嗯。”景雲歌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她到底是留下了這個孩子。
這是她的骨肉,當初決定放棄就已經耗盡畢生的勇氣。大約是他們的緣分沒有盡,景雲歌不忍心再将這個孩子抛棄,也不想讓孩子後悔選她做自己的母親。
也是為了這個孩子,她不得不跟蒼定野去了江州。
也許是孕初期折騰了這麼一遭,景雲歌這胎懷得很艱辛,害喜不斷,人也夜夜不得眠,很快就消瘦下來。
知道景雲歌打算留下這個孩子後,蒼定野請了事假,留在府裡陪景雲歌。
他似乎沒有從前那般沉默寡言了,又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近她,想要讓她開心一點。
但景雲歌并不願見到他。
她不明白,當時明明毫不猶豫說不要孩子的人,為什麼就驟然變了态度。
後來她才想明白,說到底這是蒼定野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嫡出,他在意的是傳宗接代,而不是她或者她們的孩子。
這讓她對懷着的孩子又有了更複雜的感情。她不想讓蒼定野就這樣痛快地遂願,卻又狠不下心用這個孩子報複蒼定野。
胎相稍稍穩定後,景雲歌去報恩寺,給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求了一枚平安符。
這是她第一次去報恩寺,住持卻認識她,不僅記得她的生辰八字,還送給她幾包安神的藥茶。
景雲歌有些不好意思,住持笑眯眯道:“施主不必謝老衲。老衲隻有一句話,施主需得憐取眼前人。”
……
這個孩子隻懷了八個月,就過早地發動了。
蒼定野并不在府上,他帶兵出城了,景雲歌也沒有打算告訴他自己生産這件事。
但一直到半夜,孩子都沒有生下來。景雲歌已經沒力氣了,隐約聽到穩婆問她是保大還是保小,她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吃力地吐出一個字:
“……小。”
就聽到金枝的哭聲,“小姐……!”
有人扒開她的嘴,往裡面塞了兩片紅參,又灌下一碗湯藥。可是她卻覺得越來越累,身體越來越輕——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聲驚呼,接着是穩婆慌張的聲音:“國公爺!國公爺!産房血腥,您進不得啊!”
蒼定野竟然來了。
穩婆還想攔,蒼定野厲聲開口:
“讓開!”
一聲怒喝,比從前景雲歌聽到的都要威壓逼人,帶着雷霆萬鈞的戾氣。
景雲歌身邊的那些婢女後知後覺,十九歲就以重殘之身執掌天下刀兵的權臣,又怎會是溫良之輩。
于是所有人都驚恐地避讓出來。
景雲歌強撐着睜開眼,真的是他,甚至連身上的輕甲都沒有來得及脫掉,就匆匆來到她的床邊。
“雲,雲歌……”看着榻上的小姑娘,蒼定野竟然有幾分無措,方才逼人的殺氣一掃而光,“我……對不起,我來晚了。”
景雲歌已經沒力氣說話了,隻是死死地盯着他。
陣痛再次襲來,她臉色一白,蒼定野見狀,吃力地撐着身子,傾身把手臂探給她,“咬着好不好?咬着就不痛了。”
景雲歌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了上去。
她實在是痛極,定然用了十成的了力氣,可蒼定野的容色沒有絲毫變化,他隻是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眼中隻有擔心和懊悔。
有血腥從唇齒間滲出來,從前能挽弓搭箭的結實臂膀,如今隻剩一把伶仃的骨。
景雲歌卻忽然又有了力氣,她強撐着再次使力,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用力。
很快,她感覺腹中驟然一空。
接着是孩子嘹亮的啼哭聲。
穩婆驚喜道:“恭喜國公爺!恭喜夫人!是位小世子!”
景雲歌終于安心地睡去。
她已經許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似乎夢到了少年事。
夢裡她尚是無憂無慮的安靖郡主,蒼定野也是父親身邊飒踏不羁的小世子。
他們像從前那樣一起長大,結姻、大婚、成家,出征範陽的前夜,她拉着他的手,叮囑他一定不要孤軍深入,一定要等援軍趕到再行動,她還在等他回家。
他笑嘻嘻地,很頑劣地俯身親她,将她的滿心憂慮以吻封緘。“放心吧,小歌兒。”他很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等我回家啊,過年帶你出去玩。”
景雲歌嗔怪,“少說這種許諾。”
夢裡的蒼定野笑着應下,把她抱到床上。
被子很軟,床墊也很軟,難得清閑,景雲歌閉着眼,不願睜開。
蹭了蹭枕頭,她打算繼續睡,半夢半醒間,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似乎有人正抓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