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頂那隻小奇美拉也是,先是傻乎乎地露出一個微笑,随即表情立刻就冷酷了下去。
它的腦袋上冒着熱氣,卻又固執地将嘴角下撇,努力維持着一副不好招惹的兇惡模樣。
多糾結,也抗拒。
“......hks,你在說什麼瘋話。”
萬敵驚疑不定地瞪視着我,像一頭被冒犯的幼獸,在發出威脅前,先洩出了一聲不知所措的嗚咽。
王儲的呼吸頻率徹底亂了,那短促而又滾燙的氣息,每一次吐出,都像是在竭力平複着什麼失控的情緒。
“我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是想拖延什麼,但是我們已經耽誤得夠久了,該離開了。”
言畢,他不由分說地扯過我的手腕,大步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邁得又急又大,戰靴重重地踏在冥河松軟的泥土上,仿佛是想借由這般用力的行進去掩飾自己的心境。
我懶得跟他解釋,反正心亂如麻的也不是我。
我們不再說話,于是這片死寂的冥河花海之中,便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深淺不一的腳步聲。
冥河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河岸兩旁,依舊是那片永恒盛放的紫色花海。我腳下踩過一朵花,再擡起頭時,前方又出現了另一朵一模一樣的花。
看得久了,就連時間本身,都仿佛在這片一成不變的景緻中凝固了。
我甚至産生了一種錯覺,覺得我們從未真正地移動過。
但随着我們不斷深入,這份獨屬于我們的寂靜,馬上就被一種更為壓抑的喧嚣打破了。
那是無數遊蕩的魂靈,他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花叢間,如同沒有根的浮萍。
他們中的一些,會機械地重複着生前最後的動作。
另一些,則隻是呆滞地坐着,任由那些幽藍色的蝴蝶,停落在他們早已失去光澤的眼睫上。
“從這裡開始,别回頭。”
萬敵提醒道,聲音輕了下去。
我們越是向前,我便越能清晰地感知到,他靈魂的光芒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
他的腳步開始變得沉重,每一步的落下,都像是在泥沼中艱難跋涉。
可即便如此,萬敵那隻滾燙的手,卻始終沒有半分松開的迹象。
這緩慢的行進,反倒給了我更多觀察這些靈魂的機會。
我看見一位母親的魂靈,正跪倒在花叢之中。
她一遍又一遍地地從地上捧起并不存在的泥土,将那捧虛無湊近唇邊,不斷呼喚着一個我聽不清的姓名。
像是在哄騙那早已不存的孩子吃下什麼東西。
那聲音空洞得像風穿過枯骨,沒有悲傷,也沒有絕望,隻剩下一種被漫長歲月徹底磨平的麻木。
不遠處,一位戰士的魂靈正徒勞地揮舞着兵刃。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殘破,但那屬于懸峰城的徽記,卻依舊烙印在他虛幻的胸膛之上。
他那因記憶而揚起的臂膀,正奮力揮舞着一柄并不存在的沉重長劍。
每一次的沖鋒,都帶着一往無前的決絕。
可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氣勢,最終卻隻能斬斷這片死寂的空氣。
他的敵人并不存在,他的戰場空無一人,隻有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沖向那片虛無。
他們保留着生前最為執着、也最為痛苦的記憶。
但生前的記憶在此地,并非慰藉,而是一種不斷侵蝕靈魂的酷刑。
這是純粹的虛無,是連絕望都無從生長的荒原。
“這樣的永生是一種折磨。可為何,即便到了冥界,靈魂也沒有被引渡呢?”
我不由得向身旁那道愈顯黯淡的萬敵發問。
“曾經的冥界不是這樣的。”
萬敵的聲音一卡一卡的,像是掉幀了的影像,這裡似乎想要留住他的靈魂,而他正在全力抗拒。
“死亡泰坦不知所蹤,他們才被拒之門外。”
此刻,那片漫無邊際的紫色花海,終于在我們腳下流淌到了盡頭。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橫亘于天地間的、蒼白而森然的城牆。
而在那城牆之上,盤踞着一具早已石化的巨龍骸骨,它的身軀與兩座高塔緊緊纏繞,仿佛自誕生之初,便是一體的。
它有着如同蝙蝠般的巨大骨翼,猙獰的頭顱低垂,空洞的眼眶無神地凝視着冥河的入口,仿佛一位永恒而又沉默的守望者
“這是龍骸古城,雙月高塔。”
“前往生者世界的最後一道防線。”
萬敵停下腳步,仰頭望向那座巨城。他面無表情,隻是神色更加冷了。
他頭頂那隻虛弱的小奇美拉,此刻更是蔫了下去,連尾巴尖的金色紋路都黯淡了幾分。
可它還是勉力支起了腦袋,一連串血紅色的氣泡,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母親......摯友......】
萬敵阖上眼,重重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那看似平靜的呼吸聲裡,聽見了刀劍相擊的悲鳴,與隔着歲月那壓抑的溫情。
他沒有睜開眼,隻是用一種近乎于自省的語氣,喃喃地說道。
“别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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