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漏雨剛被補好的屋頂邊緣,我眺望着遠方。厚重的雲層被撕開一道口子,一輪金色的紅日掙脫出來。
耳畔是旁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伴随着某人喋喋不休的抱怨:
“可惡!一回來就要給你當苦力補房頂!銀桑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多少錢啊?!”
“認真點幹活!錘子砸到手我可不管。”我頭也不回地随口應道。
話音剛落,就聽到旁邊“嗷!”的一聲慘叫——“痛痛痛!你這烏鴉嘴!”
……真是言出法随。
那麼我說,松陽快回來……他也能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正自嘲間,下方小徑上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喂!假發!還有旁邊那個矮冬瓜!别傻站着,快上來搭把手啊!”坂田銀時立刻來了精神,扯着嗓子喊。
“不是假發!是桂!”桂小太郎立刻糾正,他穿着與坂田銀時正相反的黑色羽織,頭上也綁着一根白色布帶,斜披的長發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溫順。
“混蛋!說誰矮冬瓜?!”高杉晉助穿着剪裁利落的立領黑色風衣和長褲,偏現代的裝扮襯得他身姿挺拔,内裡一抹暗紅沖破黑色的沉郁,平添幾分桀骜。他瞬間炸毛,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他們三個,真是打不離吵不散的孽緣。明明分屬不同的攘夷隊伍,竟能如此默契地在同一天回到這裡。
不過來得正好,免費的壯勞力,不用白不用!
都給我上房頂幹活去!
叮叮當當忙活了大半天,漏雨的屋頂終于被修補得嚴嚴實實。
難得來了三個“自己人”,還是戰場上歸來的“英雄”,簡陋的大院子裡頓時熱鬧起來。女人們圍着他們,七嘴八舌,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戰況,想知道這亂世的一線天光在哪裡。
尤其是才六歲的阿海,作為這五十多人中唯一的男孩子,他攥着小拳頭,挺起胸膛,用稚嫩的童音大聲宣布:“我也要上戰場殺敵!”
“哦?真厲害啊,小小年紀就有這種覺悟了?”高杉晉助踱步過來,紫瞳裡帶着一絲玩味又殘酷的審視,“真想現在就把他扔到戰場上去看看……說不定立刻就會哭着收回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了……”
他身形修長,那身風衣确實襯得他長身玉立……
等等!我揉了揉眼睛。明明才一年不見,這三個小鬼怎麼一個個都……脫胎換骨般帥得紮眼了?!尤其是晉助這身打扮,簡直像換了個人。
“咳,”我清了清嗓子,走到高杉晉助面前,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劃了一下我們之間的身高差,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嗯,手感結實了不少)。
“加油長個啊晉助……”心裡默默補充:誰讓你挑食不喝牛奶,光靠喝養樂多,果然長不過那個把草莓牛奶當水灌的卷毛了。
原本還帶着幾分邪魅狷狂表情的高杉晉助瞬間破功,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要你管!多事!”
“芳然老師也是關心你的成長,晉助。”桂小太郎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一臉認真地站在高杉晉助面前,伸出手比劃着:“晉助,你是不是偷偷穿了增高鞋?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麼……”
“你給我去死!”高杉晉助惱羞成怒,狠狠剜了桂一眼。
坂田銀時也晃悠過來,唯恐天下不亂地插嘴:“我說假發啊,半年不見,矮子也是會長個的嘛,不見得就是增高鞋啊。”他故意把“矮子”兩個字咬得特别清晰。
‘唰——!’
寒光一閃!高杉晉助腰間的刀已出鞘半寸,殺氣騰騰:“果然還是先砍了你這個白癡卷毛比較清淨!”
“喂喂喂!又不止銀桑我一個人說你矮!憑什麼隻盯着我打?!”坂田銀時怪叫着跳開。
“閉嘴!受死吧混蛋!”
轉眼間,兩人又像小時候一樣乒乒乓乓打作一團。這熟悉的一幕讓圍觀的女人們都忍俊不禁,甚至有人開始興緻勃勃地押注這次誰會占上風……
桂小太郎站在我身邊,看着打得塵土飛揚的兩人,由衷感歎:“見識過地獄般的戰場後,還能保有如此純粹的活力……真是令在下佩服!”
“是啊。”我點頭,目光追随着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心頭百感交集。
桂小太郎轉向我,語氣真摯:“能看到芳然老師醒來,重新站在這裡……我很高興。”
“嗯,”我對他微微一笑,“抱歉,之前讓你們擔心了。”
桂小太郎神情柔和,似乎想說什麼溫情的話,他微微張開手臂:“不過,如果芳然老師覺得寂寞的話,在下的懷抱随時……”
話音未落,我果斷擡腳,精準地将他踹進了那團混戰之中:“送你們個新鮮沙包,不用謝。”
兩人對打瞬間升級為三人混戰,拳腳相加,呼喝怒罵,塵土飛揚。嬉笑怒罵間,時光仿佛倒流,回到了松下私塾那些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打打鬧鬧的尋常午後。
當時隻道是尋常啊。
雖然嘴上嫌棄那三個不省心的家夥,但“人美心善”的我,晚上還是傾盡所有,做了一大桌子菜犒勞他們。有坂田銀時喜歡的桂花酒釀圓子湯,有桂小太郎念念不忘的荞麥面,至于高杉晉助愛吃的……
看着坐在桌邊、身姿挺拔卻依舊帶着少年輪廓的紫發少年,我心中不免莞爾。
相處五年,看着他從小豆丁長成如今這副陰郁美少年的模樣,我硬是沒琢磨透這家夥到底偏好什麼口味。
似乎除了極度厭惡牛奶和格外偏愛養樂多之外,他對任何食物都秉持着一種“可以果腹”的淡然态度。
于是,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整排碼得整整齊齊的養樂多。
我暗自好笑地想:說不定就是這玩意兒喝多了才長不高?
春雨貴如油,來得急,去得也快。很快,濕潤的泥土在春光下變得松軟幹燥,料峭的寒意徹底散去,溫暖的陽光慷慨地灑滿山野。
放眼望去,天邊、野地,星星點點的野花已迫不及待地綻放出蓬勃生機。
我帶着大部隊上山挖野菜。我專挑鮮嫩的荠菜下手,預備着回去包一頓餃子。
收獲頗豐,大家準備滿載而歸。
“純子,”我叫住她,“我有話和你說。”
純子停下腳步,疑惑地望過來:“老師?”
我示意其他人先走。直到山徑上隻剩下我們兩人,我才緩緩開口:“我決定,和銀時他們一起走。”
純子幾乎是立刻回應:“那我也和老師一起去!”
這正是我要和她談的,“你留下,純子。”
“老師!”純子急切地想要争辯,我苦笑着擡手打斷了她:“這一次,就讓老師……任性一回吧。”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懇求:“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純子愣住,眼中滿是錯愕和心疼。
“以前我的師父總說我沒心沒肺,”我望向遠處連綿的、被新綠覆蓋的山巒,聲音飄渺,“我确實不愛憂思,活得沒心沒肺。可是純子,你知道嗎?這幾個月以來,我沒有一天……不做夢的……”
松陽的身影,無時無刻不萦繞在夢中。那些被陽光浸透的五年點滴,他溫柔的笑,他無奈的紅臉,他掌心皂角的清香……還有那些驟然撕裂甜蜜的、鮮血淋漓的噩夢,如同玉子在我懷中漸漸冰冷的絕望重現……
我不要再困守在這裡,被動地等待。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這種将心肺放在文火上慢慢熬煎的滋味,太苦了。
哪怕前方是炮火連天、屍山血海的戰場,也好過此刻此地,這噬骨的煎熬。
縱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萬丈深淵……
我也要去!
我要救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