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正因他很聰明,所以在嬴成蟜為他捅破窗戶紙後,整個人就迅速地進入了居高臨下的戰略高度思考問題,而越思考就越覺得無比強大的秦國正站在懸崖邊上。
他想到了西周國人暴動,周天子債台高築,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将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繳,令黔首們手無寸鐵,這樣就能讓大秦社稷長存了呢?
但他看向弟弟充滿嚴肅的眼眸,默默否定了這個自欺欺人的想法。
因為他很清楚,人在忍無可忍時會爆發出多麼強大的能量,會用盡一切手段實現目的。收繳兵器治标不治本,充其量隻能遲緩速度。
嬴政已然心亂如麻,可嬴成蟜還在持續輸出:“我曾聽我的師傅說過,七國之中,秦趙出将,齊魏出士。
“不過他國好歹有本國士子,唯我大秦中樞朝堂盡為客卿,于是有昭襄王憂孟嘗君為相邦時所言向齊。
“固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
“諸國客卿材士為我大秦做出很大貢獻,但若我秦人不占主流,那究竟是我秦并六國,還是六國并秦?”
嬴成蟜的聲音并不大,語速也并不快,整個過程甚至可以稱得上娓娓道來,但嬴政就是覺得腦瓜子嗡嗡的。
似乎有人在用鑿子敲開他的腦袋,然後往裡潑滾油,燎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痛。
嬴政的異樣沒有逃過嬴成蟜的眼睛,他有些張不開口了。
即使再聰明早熟,他哥現在也僅僅隻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但他必須強迫自己說下去,在思維尚未定型,性格還沒那麼強勢的時候不說,難道要等到四海歸一,登臨至高之位,耳朵裡聽不得一點異聲的時候說嗎。
任何事物都逃不過興起、發展、頂峰、衰亡的發展規律。
商鞅在百年前為秦國設計的政治軍事制度已經進入衰亡期,對今時的秦國而言不再完美适用。
而且會随着秦國統一天下,變成秦國繼續向前的阻礙,并且單純提高生産力是無法彌合制度缺陷的。
過于嚴苛的律法,輕罪重罰的執行準則,在黔首百姓失去軍功爵這根吊在眼前的胡蘿蔔,失去六國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發洩途徑後,把整個秦王朝變成了處于烈火之上加壓的高壓鍋。
唯一的閥門是他哥這個完成統一偉業的君主個人威望。所以在他哥故去之後,看似龐大強盛,如同烈火烹油的秦王朝迅速崩塌。
出現了百姓、基層小吏到政府高官紛紛喜迎沛公,甯可幾次三番幫着劉邦抵抗項羽,也無人複國殉國的罕見景象。
這才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稱,用腳投票,幫誰誰就赢。
其實嬴成蟜覺得他哥應該在青年時期,甚至于更早就發現了用商鞅法治國的弊端。
不然不會對韓非那麼推崇,說得出“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的肉麻話。
在兼并六國後應該也嘗試過往法家思想裡摻點别派學說安撫百姓,穩固統治,否則齊魯之地的博士也不可能在太史公的史記中頻繁露臉。
要知道他哥在并天下後設立的博士一職,其職能是參政議政,性質類似于帝王私人智庫。
而且以嬴成蟜如今觀察到的他哥性格,能讓儒生把極其繁瑣的封禅儀式方案呈送到面前,看完之後還沒翻臉,絕對是用了極大的忍耐力。
如果儒生沒有在他哥正高興的時候公然唱郡縣制的反調,踩着他哥的紅線蹦跶,好日子也不會戛然而止。
所以他現在往裡摻一點以我為主,為我所用的辯證法思維,問題應該也不會大。
良藥苦口,所以還是一次性喝完,能減少許多痛苦。
嬴成蟜硬起心腸,無視了搖搖欲墜的嬴政繼續說道:“以首級論功升爵,則讓六國之民視我秦軍如虎狼。兄長,若抗亦死,降亦死,你會選擇抗還是降?”
這個問題嬴政不用任何思考便能得出答案。因為他在趙國的童年時期,趙國的首都正被秦軍重重圍困,城中缺糧到了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境地。
而且在此之前趙國還在長平損失了四十餘萬人,那可是足足一代的青壯年。
但饒是如此艱苦,趙人也咬緊牙關,堅決不降,怕的就是重蹈長平之戰趙軍降後卻被坑殺,成為秦軍功勞簿上幾個墨字的覆轍。
降,十死無生。抵抗,尚有一線生機。
嬴政記得那時邯鄲城中趙人喊出的口号是:“降必死,戰有生,大丈夫甯死國!”
“兄長,《商君書》中的徕民篇有言‘秦能取其(三晉)地,不能奪其(三晉)民也’;蘇代也曾說應侯(範雎),言‘上黨之民皆反為趙,天下不樂為秦民久矣’;我還聽聞武安君(白起)在長平之戰後對昭襄王言‘上黨之民不樂秦而歸趙’。
“雖商君書更法篇中有言,論至德者不謀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衆。然商君死時,無人悲戚,拍手稱快者卻數不勝數。
“今天下又不樂為秦民久矣,我大秦雖得地,卻無攻耕種之農夫,手巧之工匠,富有文才的士子。得地而失人,商君之法難道還不是飲鸩止渴之策嗎?”
嬴成蟜雖用一個反問句終結了發言,但任誰都聽得出他話裡的斬釘截鐵。
嬴政揉着額角不住苦笑,花費了很長時間才消化了于他而言十分過載的信息量。
他這個弟弟的嘴真是……
果然還是睡覺的時候可愛。
雖然嬴政已經徹底喪失了在言辭方面與弟弟一較高下的信心,但輸陣不輸人,還是強撐着說道:“你成日裡睡覺就在想這些?還有你這張嘴啊,真是不做說客都可惜了。”
聽話聽音,嬴成蟜一聽這話音就知道他哥不僅沒生氣,還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于是幹脆利落地再往榻上一倒:“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有不解之處自然要想。
“至于說客一途乃小道爾。誰叫我命好,生來便是秦國公子,有父兄護持,可以恣意過一生呢。”
嬴政一見嬴成蟜這幅懶散模樣就氣得牙根癢癢,明明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聰明腦袋,怎麼就這麼懶!
于是嘗到了武力鎮壓甜頭的嬴政故技重施,把指關節捏得咯噔作響:“你既出此大言,想來腹中必有良策,不知何以教我?”
嬴成蟜“一臉驚恐”地看着嬴政,以手代足連連後退,直到退無可退,果斷拿起桌案上一卷書簡攤開蓋在臉上裝死,仿佛“不經意”地發出不滿的嘟囔:“兄長,我才七歲,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其實辦法還是有的,畢竟炎漢四百年已經給出了答案。無非是往法家法治的内核上披上一層儒家的德治外衣。
雖然本質還是維護封建君主專制制度,黔首百姓還是受到壓迫壓榨的一方。
但相較于純法家治國,已經是極大的進步,是符合當下生産力與生産關系的,屬于如今這個時代的最優解。
華夏百姓之所以自稱漢人而非秦人,除卻秦朝完成大一統之後僅曆二世,享國十六載這個明面上的原因,深層原因則在于華夏文明後兩千年的思想内核是在漢朝建立并鞏固的。
但這個辦法不能現在就從嬴成蟜嘴裡說出來。
畢竟超越時代半步是天才,超越時代一步就成了瘋子。
說句難聽但現實的話,就他剛剛那些對商鞅之法的抨擊言論,但凡他不是秦國的公子,犴獄裡的各色刑具已經在等着他了。
好在嬴政此時的目的也并非是要嬴成蟜現在就給出解決方案。
嬴政掀開了嬴成蟜刻意蓋在臉上的竹簡,十分認真地看着他,用着不容推拒的語氣說道:“今日散學回宮後會讓人給你送來金餅。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總之去招攬各國士人,研讨你今日所言商君法弊端的解決之道。不必擔憂旁人言語,自有我為你應付。”
嬴成蟜默默地把竹簡重新蓋回臉上,又要幹活了,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