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毂滾動,一輛不大顯眼卻精巧非常的馬車駛入了揚州的境内,車中不但有卧榻軟枕,還單擺一小桌拆過或沒拆過的點心,所幸馬車平穩,未颠的滿廂都是。
一名高俊英挺的男子身着暗紋錦衣端坐其中,靜靜靠在車廂處翻看着書,眸光凝在字裡行間,忽而唇角微揚,似是讀到妙處,指腹輕輕摩挲過紙頁,又往下翻去。
不遠處,一個身形清瘦的青年裹着絲綢軟被,歪靠在廂壁上淺眠。偶爾車輪碾過碎石,他便迷迷糊糊睜眼,瞥見窗外又是荒郊野樹,極為寒酸,興緻缺缺地“啧”一聲,扭頭又睡。
連行數日,沈侖終于在一次劇烈颠簸中徹底惱了,半隻腳一下踏出了車轅,好歹被周谒溫聲勸住。翌日,那原本放書的膝頭空處,多了一個不情不願枕上來的人。
“到哪裡了?”沈侖睡足醒轉,面色總算紅潤了些,模模糊糊看見周谒正端了一本《李衛公問對》看得入神。
“快到姑蘇了。”周谒輕移開書,撐開窗子一望,“這次睡了好長的時間啊。”
沈侖低低咳嗽一聲,剛一擡手就被周谒穩穩托住,順勢将他扶了起來。
周谒從身側取了水囊遞到他唇邊,看着他慢吞吞咽了幾口,喉結随着吞咽輕輕滾動。
見沈侖仍是睡眼惺忪,歪歪倒倒的,周谒便給他遞了一口點心:
“最近很累嗎?”
自半月前離了長安,一路南下極為順當,且幾乎夜夜在客棧安歇。可沈侖白日裡卻愈發倦怠,整日一副恹恹神色的模樣。
“還成吧……”沈侖微抿了一下唇,似乎有些食不下咽,不過肚子空落直叫,還是接過了一塊細細啃着——這些都是周谒一路給他備好買好的點心,各種桂花棗泥團,核桃酥,雲片糕……走一路買一路。
“對了。”沈侖把最後一口甜膩吞到肚中,拍了拍身上的碎屑,把身上的披着的外袍攏到一邊,“到了姑蘇城外,我有一個人要見,咱們先不進城了。”
周谒微微一怔,但很快又舒展眉宇,溫聲應道:“好。”
雖已近姑蘇,待他們抵達城外時,暮色已悄然漫上檐角。
周谒親自馭馬,帶着沈侖一路詢問指引,終于到了距城中不遠的一處私人宅邸,宅子不大,卻臨水曲折,精緻秀美,香風迤逦數十裡,迎風望去,宅外偶爾三三兩兩提燈女孩緩緩而過,依然留有昨日春風的模樣。
周谒仔細打量着門楣處的雕花,忽聞身後落地聲,回頭隻見沈侖已換了身月白圓領錦袍跳下馬車,白玉雲紋腰帶束得腰身纖細修長。
周谒目光微凝——那腰封竟比記憶中又收緊了半分。
沈侖對周谒的視線視而不見,一仰頭道:“叩門。”
門環剛響過三聲,便有個揣着袖子的小童應門,客氣問道您找誰。
周谒微微側過身子,小童探出腦袋往外一看,不遠處一清瘦男子負手而立,向他這裡一瞟。
小童扒着門框仔細眯了眯眼,倒抽一口冷氣,轉身拔腿就往裡跑:
“甘先生!有有有有有鬼!————”
聲音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
沈侖:“……”
周谒略帶尴尬地移開視線,望向一臉淡定的沈侖——後者依舊面不改色,可周谒卻分明看見,一股帶着怒意的無形火焰在他身後瞬間燃了起來,火星子差點飛濺到了他身上。
在這凝滞的一段時間中,周谒輕咳一聲:“這,這是您的朋友?”
“……”
沈侖突然冷笑一聲,視線刮向那扇緊閉的門扉,似要将厚重的木門灼出個窟窿。片刻後,他收回目光,轉身就要離去——
周谒趕緊提步跟上,就在此時,身後的門嘶啞一聲,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急匆匆推門而出,抻頭望了兩望,二話沒說便往沈侖消失的方向處追去。
周谒駐足觀望,隐約見到老者拽着沈侖的衣袖拉扯。
直到門口,老人一面治住沈侖不停往回抽的胳膊,一面歉笑對周谒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周谒也回之一笑,看着沈侖臉色鐵青地被老人推了進去。
一進門,周谒發覺此地的風光與長安大不相同,處處随形就勢,曲徑通幽。翠葉修竹掩映下,飛檐翹角若隐若現。他們沿着水榭回廊穿行,因是偏門而入,倒省去了諸多仆役的注目。
到了室内,沈侖終于甩脫桎梏,冷着臉活動手腕。老者不以為意地捋須而笑,喚來方才那個驚魂未定的小童奉茶。
“咳,小沈……”老者撚着胡須揮退小童,那小童仍似乎吓着了,方才小臉皺成一團,衣角都透着慌亂,上茶之時都不敢與沈侖對視。
結果沈侖卻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看着小童,把這孩子更吓夠嗆。
“碧術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樣一驚一乍的性子。”老人笑吟吟地望着小童離去的背影,全然無視沈侖額角跳動的青筋。
砰——
沈侖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碗叮當作響:
“甘文風,你是不是見個人就說我要死了?!”
老人一擺袖袍,呵斥了一聲:“這話說的,哪能啊?當年你的狀況你也知道,也難怪碧術這麼想,總之你這幾年保養得還不錯,能活到現在,算是聽進去老夫的話了。”
“不過你這說話沒大沒小的毛病怎麼還沒改啊。”
老人不動聲色的端了端茶,擡眼瞥見周谒正悠然品茗,轉口問道:“對了,此次前來,是下定決心在我這裡休養——”
沈侖咽了口茶,将适才那口惡氣咽下,輕描淡寫道:“我也隻是途經此處,想讓您幫我看一個人。”
老人一愣,皺眉問道:“誰?”
沈侖頭也不回,隻是向後一瞥:
“他。”
話音剛落,周谒終于不再悠然自得地喝茶了,蓦然擡首。
此時兩道目光同時落到了他身上——
一道略有驚奇探究,一道卻晦明莫測。
周谒從容咽下口中清茶,起身露出了一個柔和又極俊朗的笑容,客氣道:
“這倒是不用,多謝二位的好意,宮中太醫給我看過了,沒什麼毛病。”
話剛說到一半,沈侖已徑直朝甘文風道:
“甘大人,有勞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