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見溪察覺出不對勁,快步走過去,看見她淺淡到近乎慘白的唇色,如同死灰一樣頹敗的表情,像是某種隐秘的痛楚被無限放大後的失措。
而另一邊。
許春泠已經等不及,她意識到自己的手腕馬上會乏力,隻好換人,“林久久,你來做。”
“啊?”林久久慌張不已。
“許醫生……這我……”
我不行的。
她平常是跟在帶教老師身後晃悠度日的角色,沒有正式動手急救過,最多遞幾支針劑,外加寫幾份不痛不癢的總結說明。
許春泠皺緊眉頭,不等解釋,臉色暗了暗,厲聲呵斥:“啊什麼?不能幹全都給我趁早走人。”
話音剛落,林久久眼疾手快地跪在病人胸膛前,馬上進行了第三個回合的按壓。
“——這邊需要幫忙,來兩個醫生!”
“快快快!!”
現場指揮人員開始進行工作調度,“來,那幾個人見縫插針地頂上去,确保無重傷患者遺漏。”
右側有護士拎着醫藥箱跑過去。
見狀,虞見溪伸手,捏了下黎幼聽的肩膀,詢問道:“還好嗎?振作點兒。”
說完,虞見溪便扣緊黎幼聽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仿佛要把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扯出來。
柏油馬路上雜亂無序,四周是倒伏在地的傷者,空氣裡彌漫着濃稠的鐵鏽味,摻和着塵土粉末一股腦兒地竄進鼻腔。
警笛聲依舊響徹雲霄,顯眼的地方擺滿了反光指示牌,一行人排列開,拉好警戒線,又重新走入黑夜,繼續新一輪的奔波。
現場聲音混亂。
但黎幼聽好像什麼也聽不清楚,她怔怔地穿好白大褂,随意紮起丸子頭,一陣眩暈,耳蝸裡才傳來極其微弱的動靜。
“大巴車司機全身多處骨折,小腿被座椅底部劃傷,出血目前止住了,但血壓下降,意識模糊,還伴有皮膚濕冷症狀,不排除内髒破裂的風險,需要盡快送醫院手術。”
率先到達的護士簡略評估患者傷情。
虞見溪再次檢查司機傷勢,與護士描述的并無二緻,這樣的狀況是巨大沖擊過後導緻的脾髒出血,并且出血量不小。
“你們倆,過來搭把手,小心點,注意放平,把他挪到擔架上。”
虞見溪挂好聽診器,确定解決辦法。
黎幼聽站在一邊,沒說話,舉起手扶着擔架一側,另外兩名骨科的男醫生站在駕駛座門口,小心翼翼地往外運送。
傷者剛被放到擔架上,右後方就沖過來幾個人,直直地攔在兩名男醫生身前。
這副模樣,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們指着暈厥的大巴車司機,橫眉豎眼,張牙舞爪道:“你們不能救他,就是這個人亂打方向盤我們才撞車的。”
“對,你們看看,五車連環相撞,那輛捷豹車主當場死亡,後座裡就剩一個孩子,剛才抱出來時身上全是碎玻璃渣。”
“是嘞,都怪這個人,都怪他。”
“他一個司機,不會開車,他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他得去坐牢。”
“就是!”
人群圍繞,七嘴八舌。
黎幼聽察覺事态不妙,扭頭要喊執勤的交警,還沒出聲,就被長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擋個徹底,再開口,急促的嗓音也被他們肥碩的身軀淹沒。
骨科的兩位男醫生看不過去,主動攔在前面隔開他們的推搡與觸碰。
素質教育讓他們面對暴力懂得曉之以理,諄諄告誡,“坐不坐牢需要警方出具事故認定,但你們再這樣下去,就是在耽誤最佳救治時間,是蓄意殺人!事後也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這道理不提還好。
提起來,他們反抗的動作更激烈。
黎幼聽在這樣的吵鬧聲中冷靜下來,和虞見溪偷偷交換眼神,又看了看司機狀态,對護士說:“現在給他輸液。”
護士點頭,橡膠止血帶剛勒緊,那幾個人立刻阻止,作勢要拉扯針管頂端。
黎幼聽左右尋找,蹲下身,撿起不知道是從哪裡掉落的橫杆。
粗細正好。
夠她甩開半個圓弧。
她鼓起勇氣喊了句:“全部退後!”
虞見溪心領神會,趁着對面一群人愣神的空檔,帶着一名醫生和護士先行離開,隻剩下黎幼聽和另一名男醫生。
僵持不了多久,男女力量終究懸殊,眼下略微棘手,黎幼聽知道虞見溪走出去就會叫來警察,她隻需要耐心等待。
但,一分一秒都有變化。
咣當——
是幾名大漢掙脫開橫杆的響動。
男醫生架不住多人縱身飛撲,腳步踉跄幾下,還是扛不住摔倒在地。
黎幼聽同樣趔趄。
果然和這群蠻橫不講理的人說什麼都無濟于事,主觀判斷在短時間内本就難以更改,她隻能盡量避開所有粗暴的動作,可還是躲閃不及,壯漢手臂毫不收力地揮舞過來。
一刹那。
她下意識地偏過頭,緊緊閉上眼。
預想之中的撞擊并未來臨。
黎幼聽睜開眼,發現幾名警察及時控制住了那些人,他們正抱頭蹲在地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穿着白T恤的男人,落在褲縫位置的右手還攥着那根橫杆。
警察打開胸前挂着的記錄儀,走過來詢問事發過程,男人擡手扔掉橫杆,漫不經心地拍了拍灰塵,行為謙遜,卻過于随意自然,有一種他肯定能夠輕易化解的自信。
他轉過身,掏出證件,向交警解釋,“我和朋友路過,他是東城區松川消防站指導員,也在此次救援之列,我剛剛看見這邊起了醫患沖突,才不小心闖入警戒線。”
“好,信息我們稍後會核實。”
交警看了眼他的證件,又掃過大巴車那群人,對旁邊的同事說:“這幾個,需要到派出所做筆錄,全部帶走。”
鬧劇偃旗息鼓。
黎幼聽拎着醫藥箱,正準備離開,男人重新轉過臉,一頭黑發,清清爽爽,這樣亂糟的環境裡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他側過眸,輕聲問:“沒受傷吧?”
禮貌疏離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像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黎幼聽無聲地抿着唇,她剛剛猜得沒錯,現在看來,這個人施以援手,确實是足夠自信。
也足夠桀骜。
夜幕環繞,霓虹光暈忽明忽暗。
兩個人的視線猝不及防地碰撞到一處,黎幼聽看見一雙漆黑清亮的眼睛,漩渦般,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似乎是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