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緩和了八度,哎喲一聲笑道:“原來是馮公子,大晚上的,您這是……?”看着地上的小太監。
馮令儀做出苦惱的模樣:“哎,我原是打算出門吹吹夜風的,沒成想看見蓮葉底下泡着一張人臉,吓得夠嗆,好歹請人救起來了,總算還有氣兒,正發愁該怎麼處置呢——曹公公手底下管着這麼多人,可認得他是哪裡當差的?”
曹仁貴聽見馮伴讀說這人還有氣兒,才敢挪動步子湊過去仔細辨認:“奴才瞧瞧……诶喲,這不是奉恩嗎!怎麼好端端掉進池子去了……”
“公公知道他?”馮令儀殷切道,“我也是常陪着太子來這塊兒的,怎麼沒見過他呢?”
“您是什麼人,這麼個小喽啰,要不是遭這回罪,還沒福氣見您呢,”曹仁貴不以為意,“他是這一批進宮,上個月調來這邊,在延樓伺候的,您自然沒見過。”
馮令儀佯裝好奇:“原是如此。他可曾有什麼親戚或者朋友在西苑?我也好打發人送他回去,得個照料。”
曹仁貴卻呵呵一笑:“他這名字還是來了西苑起的呢,聽說之前不會講話,别人都喊啞巴的,過來這邊不知怎麼好全了,我才說叫他奉恩好——應該是家裡吃不上飯,賣進來的吧?他們這批人的名冊不小心被燒了,問他也隻說忘記了。哎,管這個做什麼!”
竟然沒人知道廷蘭入宮前的身份……
馮令儀摘下自己的荷包整個塞了過去:“曹公公既然認得他,那就更好了。我既然遇着他,送佛送到西,總不好就不管不顧了,煩您老看顧一二,告訴我他的住處,明日我禀明太子殿下,看能不能請個太醫過去瞧瞧。”
曹仁貴接過來,捏開一個小口子瞧了眼,全是金锞子,眼珠子轉了一轉。
他笑得見眉不見眼:“馮公子真是個菩薩心腸。要奴才說,奉恩能得您伸手一回,就是有天大的福氣了。奴才就多走幾回,保管叫奉恩健健康康來給您磕頭!”
朝身後的小内侍們一招手:“還不來幫着把奉恩擡回去?!動作可輕着些,别摔着了他!”
馮令儀冷眼看着,見站在前頭的一個内侍眼裡閃過忿忿之色,到了她面前卻掩飾得很好,臉上帶着謙卑的笑意,蹲下将奉恩扛起來。
馮令儀笑着告辭:“有曹公公看着,我是沒什麼顧慮的。出來有時辰,我這就回屋了。”轉身大步離開。
曹仁貴恭恭敬敬地目送。
小徒弟終于能開口了,抱怨道:“師父,這奉恩不聽話,您不是把他交給我處置了嗎?咱們真要按照馮伴讀說的好好照拂他?”
曹仁貴用拂塵柄照着他腦袋狠狠來了一下:“你耳朵聾了?馮伴讀說要禀明太子,還要請太醫來看!蠢貨,連出氣都不會,礙着你的眼,按頭溺死不就行了?推下水去,又不敢看着,還要煩我出來查看,以後别留在我跟前了!”
小徒弟面色大變,驚慌失措地要求饒,被曹仁貴一腳踢到路邊:“你自求多福吧!”
小徒弟捂着肚子不敢跟上,其他的内侍都是幸災樂禍。
這爛舌頭的禍秧子總算遭報應了,師父再選徒弟,接下來就能輪到他們了!
曹仁貴瞧了眼無意識凍得打顫的奉恩,輕聲道:“小狗崽子,真是走了大運……”
到了太監門住的圍房,小内侍來請示總管:“公公,還是送回奉恩原來的屋子?”
曹仁貴吩咐::“送到我邊上去,你們幾個今晚都給我伺候好了。保不齊日後還要仰仗他呢。”
内侍不懂。
曹仁貴一時有耐性,多了句嘴:“西苑這樣的地兒,皇上也就是得了閑才來一回,誰不削尖了腦袋往紫禁城紮?奉恩在馮伴讀那裡有了名姓,就等于在東宮落了名了……哼,造化且大着!”
更深露重,奉恩的手指稍微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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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正宴。
皇帝從明慈仙師的祭葬禮前夜駕臨西苑,在這邊這麼久,一個有品級的後妃也沒帶過來,得幸的都是往年選秀之後沒定級、隻好安置在西苑的女子,宮人慣常以某淑女、某選侍稱呼的。
今次卻不同,永安宮德妃竟然奉了皇上旨意從紫禁城過來操持宴會,儀仗浩浩蕩蕩,隊頭出了宮道,隊尾還沒踏出永安宮的正門。
德妃計氏一時風光無兩。
計氏裝扮明豔,在正宴上的舉止卻溫婉謙卑,皇上贊其知禮。
大皇子、二皇子都來了宴會,馮令儀借着給自己斟酒的動作四處巡視一圈,也沒看見四皇子和元壽公主的身影。
衛國公是太子準嶽丈,席位比去年靠前了很多。
臣工很少有攜家眷的,衛國公夫人卻帶着女兒方大小姐在正殿西邊的玉瀾堂等着給德妃娘娘請安,其中未言之意自然是人盡皆知。
德妃聽了回禀便離席去了玉瀾堂,連皇帝也笑看太子道:“你喝了這些酒,難道不悶得慌?還是出去走走散一散酒意吧!”
太子面上帶着适時的赧然,站起來朝皇帝行禮:“是,那兒臣暫且告退了。”餘光輕輕掠過身邊的馮令儀。
伴讀竟然一臉高興地望着他,兩丸黑水銀似的眼睛裡全是亮晶晶的笑意,顯然非常愉快。
太子心中一窒,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在旁人眼裡卻有被皇帝打趣後落荒而逃的意味。
馮令儀見他很久都沒回來,毫不在意。
皇上前腳離席,她後腳便悄悄溜走去找了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