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本宅坐落于甯市市郊,但由于一年前郁周回國後突發了心源性疾病,為方便及時送醫,郁母在市中心另購置了一處三百平的平層居住。
大平層的裝修以純白色為主調,盡顯奢美,客廳前,270度落地窗能夠俯瞰到甯市CBD的一線街景。
餐廳的島台上擺放着的蔬菜沙拉被精心擺放成垂蓮的造型,鮮切的藍莓果片點綴其中。
喻舟舟拖着腳步走過來,刀叉在指尖轉了個圈,又恹恹放下。
“周周?怎麼不吃呀?”
坐在一側正在用餐的郁雲蘭,頗有些疑慮,“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希托亞這家主廚特調出來的油醋汁麼?說澆在沙拉上最好吃了,媽媽為了慶祝你出院,特意請他回家做的。”
喻舟舟注意到台邊放着烘焙用的奶油和果醬,他拿起來,擠了一點兒粘在藍莓上,方才動口吃了下去。
“周周!你,你居然…”
郁雲蘭又是一陣驚呼,“媽媽記得你從十歲開始就不吃任何帶有果醬奶油的食物了,說是熱量太高,攝入過多會對大腦産生影響…周周,你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如果有,一定要告訴媽媽呀…”
郁雲蘭放下刀叉,憂心忡忡地望向他。
喻舟舟動作一頓。
甜膩的藍莓果肉在喉間凝成酸澀難咽的硬塊。
他的腦海中無數次地閃過前世充滿油煙味的面店廚房,洗不完的髒污碗盤,以及舅舅揮舞過來的擀面杖,可這些身影又漸漸被郁雲蘭,他現在名義上的母親所取代。
他不知道要如何扮演郁周。
但他更不忍心對郁雲蘭說出真相:自己根本就不是郁周,你的兒子已經死了。
他不想傷害這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人。
“抱歉,媽媽,住院太久,現在就想吃點兒甜的東西。”
喻舟舟小心翼翼地說道,“我以後不會再吃了…”
“吃!周周,你想吃就吃。”
郁雲蘭突然将整罐果醬推到喻舟舟面前,聲音中混着哽咽,“媽媽答應過你,不會再逼你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了,媽媽明天就請甜點師過來給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隻要我們周周活着就好…周周,你怎麼哭了…”
“我沒事,媽媽。”
喻舟舟使勁地揉了下眼眶,“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體會到,有媽媽疼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傻孩子…跟自己的媽媽說什麼謝謝呢。”
郁雲蘭的指尖拂過喻舟舟發梢,她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憂慮,“隻是這場病,總讓我覺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門鈴聲打斷了未盡的話語。
郁雲蘭不喜家裡有外人,所以并未單獨聘請傭人。
下午三點,正逢鐘點阿姨打掃的時間,她迅速收斂情緒,恢複成那個優雅的女主人,交代注意事項,“嗯,露台的花都要澆水的…還有琴房裡的施坦威鋼琴,要特别保養,都積灰好久了,琴鍵要用羊絨布擦拭。對了周周…”
郁雲蘭轉向喻舟舟,提醒他道。
“你的老師昆西先生昨晚又發郵件給我了,醫生也說你的各項指标已經恢複正常,媽媽訂了後天飛裡昂的機票。你記得回房間去收拾一下東西,不用什麼都帶,那邊都有的。”
喻舟舟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艾斯裡昂的邀請函也放在了你書房裡,如果你想繼續留在法國,媽媽一定陪你…”
郁雲蘭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聲音突然放緩,“周周,等鋼琴擦拭幹淨後就去彈彈琴吧,住院這麼多天,你一定很想它了。”
彈…彈琴?!
喻舟舟的血液仿佛凝固住。
要被拆穿了嗎…
他不會彈琴的。
他盯着自己微微發抖的指節:這雙屬于郁周的手,修長纖細,骨節分明,是天生就該去演奏的手,可他隻是個連看一眼鋼琴,都要隔着櫥窗偷偷張望的小傻子。
指尖絞進衣擺。
喻舟舟還記得,當年,他那隻鋼琴形狀的音樂盒被秦正豐摔碎後,他曾經在街邊的琴行看到了同樣形狀的樂器,那是他第一次從标簽上認出鋼琴兩個字,從那天之後,每天放學他都會背着他的大書包,踮着腳尖看鋼琴。
終于,在某天,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牽引,沒忍住走進琴行摸了摸鋼琴,結果被店老闆告訴了舅舅。
舅舅生怕他會弄壞人家的鋼琴要賠錢,一邊狠狠責打他一邊嗤笑他,說他是傻子,怎麼配彈鋼琴?
從那之後,他對于鋼琴,就有種本能的畏懼了。
喻舟舟在琴房面前止住了腳步。
冬日午後的陽光很溫暖,正透過紗簾,在那台被擦洗一新的鋼琴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郁雲蘭先是自己試了下音,彈完一段序曲後,才滿面笑容地沖喻舟舟招手。
“快,快過來,陪媽媽彈完。”
喻舟舟在琴房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搖着頭,唇瓣微抖。
“怎麼了?這是德彪西的月光,你最喜歡的曲子呀。”
郁雲蘭流露出不解的樣子。
喻舟舟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要拆穿了。
就要拆穿了。
他硬着頭皮坐到了琴凳上,手指懸在琴鍵上方時,喻舟舟心裡隻剩這麼一個念頭:他馬上就要拆穿了!
郁雲蘭會認出自己不是他的兒子,自己會再次被當成騙子趕出家門,會重新變成那個躺在雪地裡等死,無人在意的小傻子。